第二十三章 云隔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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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一身火红裙衫,唇角的冷嘲微微透着几分稚气,正是丹霞郡主炅薇。阳清稍觉错愕,笑道:“郡主灵识通天,竟能猜到我在这里。”
“呸,本郡主才不稀罕你在哪里。”炅薇不屑地撇撇嘴,瞪着阳清,“碧儿从寂云阁回来说你不在那里,我才动用‘冰露昙香’寻你至此。”
“‘冰露昙香’?莫非便是南州盛产专以进贡昆仑瑶宫的‘冰露昙香’?”一旁的朝云似乎来了兴趣,“据说‘冰露昙花’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花叶彼此永不相见,便历千轮万转,亦是徒叹奈何。‘冰露昙香’正是以此花为本。但此花名中虽带一个‘冰’字,却不是生长在北州极寒之地,恰恰相反,而是沐润于赤龙南州世代镇缚烟羽火凤的天桑木下,以烟羽火凤口涎为水,泄物为肥,兼纳南州阳极地气,两百年方才开始绽放一次,待千年之后花尽开放,叶尽凋零,若是刚好与烟羽火凤的涅槃之期相合,便可于天桑木下的往归之火中化烧作‘冰昙香捻’,再糅之以西天白龙部天罡原上白额睛虎的颈鬃,才可以做成极少量的‘冰露昙香’……”
朝云本要继续说下去,却看到火红裙衫的少女冷冷看着自己,蓦地住了口。炅薇踱步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几番,讥讽般笑起来:“不愧是被苍王看重的人选,能于毓秀群芳中脱颖而出,无论姿容仪度,涵养学识,果真不是泛泛可比。这番话若是在外人听来,只怕便会以为你本就出身宗室,亲身受用过‘冰露昙香’呢。”
“不错,奴婢幼时确是用过的……”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朝云娇润的面色倏然变得煞白,慌忙改口,“不……这些都是奴婢初到黄龙中州,在丘矶城中为太守府宴侑酒时听人提起的……”言及此处,朝云像是又想到什么痛苦过往,秀洁的额头上聚起了阴霾,眸色也黯淡下去。
“呵呵,难怪。”炅薇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我就说嘛,凭你入宫前的身份,怎么可能对‘冰露昙香’知道得如此详尽。丘矶城守子纠?嘿嘿,虽说丘矶城乃黄龙中州南境冲隘,历年军饷拨费极大,又有漭水支撑着与白龙西州之间的货贸往来,可谓沙漠边缘的膏腴之地。但是以他的身家世累,却又怎么受用得起‘冰露昙香’。况且……”炅薇促狭地瞥一眼紫衣轻罗的女子,口气中带着明显的轻鄙,“你既做过太守府中侑酒的侍姬,当也清楚子纠为人如何,断不会有人肯送他这么贵重的东西吧。”
“郡主莫要误会。”听到对方别有意味的刻薄言辞,朝云的面色瞬间发白,眉目间的羞恼一触即发,“奴婢在太守府中时不过是个操杂持重的下人,并非郡主口中的侍姬,请郡主口下留德,莫要忘了当日枕阳台奴婢对您说过的话。”
“放肆,竟敢这么跟本郡主说话!”炅薇怒极反笑,“嘿嘿,既然提到当日枕阳台之言,本郡主倒也好奇得很,若是如你所言,自己与阳清非有纠缠,他为何要冒险潜入毓秀园,还要带你离开黄龙中州,你又为何喜极而泣?本郡主历事虽浅,但同为女子,却也看得出个中端倪。”
“郡主,朝云姑娘不过一介弱女,你又何必苦苦相逼?”阳清在旁冷笑,“纵且不论你在此媒孽长短,徒滋是非,便只是窃语聆风一节,于你身份也是不该,还有什么资格质数他人?”
“混账,若非看在凉瑶姐姐面上,本郡主早便将你缠上离忧藤,丢到魅薇泽里喂填魅魂花了!”炅薇见阳清竟然帮着朝云教训自己,心中便是一阵委屈,“好啊,既然你这么喜欢她,就待在这里陪她终老吧,圣女终生不嫁的族规,却是成就了你们这对鸳鸯!”说完恼恨地跺了跺足,转身跑出倚云斋。
“郡主留步——”朝云一惊,却没料到炅薇脾性当真直烈如火,慌忙对阳清道,“公子还不去劝劝郡主,她终究对你有救命之恩,彼此闹僵毕竟不妥……”
“无妨。”阳清微微一笑,“朝云姑娘太过多虑,以郡主的脾气,这种小事几日便可气消,刻意去劝反倒不好。”忽地想起什么,又道,“方才姑娘所说的‘冰露昙香’,却是作何用处?”
看对方不疾不徐的神色,朝云也不再多劝,回道:“‘冰露昙香’用途极广,通常却是用来醒性明神,养内强外,重伤之人可缓伤势,弥留之人可延日寿。若是在‘冰露昙花’花开之前的二百年里从其初芽上采得甘晨之露,再将露水洒在某人衣襟上,持香之人便可燃香循迹找到那人。之所以称为‘冰露’,乃是因为初芽上的露水非是寻常之水,而是由‘冰露昙花’根脉之中所吸纳的第一缕阳极地气聚凝而成的‘云璃晶液’。”说到这里,朝云忽地一阵叹息,“万物皆蕴五灵六识,‘冰露昙花’花开千年,叶落千年,花叶永不相见,可是即使一方晶散液蒸,一方化烬成灰,却始终还是彼此思念着对方,生时咫尺天涯,死后却能相依相偎。”
“咫尺天涯么……”阳清喃喃,心中蓦地百感交集,眼前紫衣轻罗的女子恍惚间改了容色,变作那个白衣佩剑的少女,倔傲清冷的情态落在眼底却逐渐清晰起来。阳清缓缓抬手伸向少女,却被一阵嘈杂的喧吵声唤醒过来,正见到朝云诧异地看着自己,忙尴尬地放下手道:“莫不是郡主又回来了吧?”说着便向阁门外的前园走去。
出得园门,阳清方才察觉情况有异。倚云斋的园门前此时侍立着一队人马,为首一名虬髯浓眉披挂戎甲的将军正对一名火红裙衫的少女禀报什么,少女眉间似有怒色未褪,对将军所禀之事也像心不在焉。忽然看到众人身后的阳清,眸中神色由恼转惊,众人亦生警觉,纷纷转身看向阳清。
“什么人,怎会出现在这里!”将军手下随将对阳清举刃相向,却被将军摒退,蹙眉打量半晌,将军方才沉声问道:“毓秀园中素来禁绝男子乱闯,便是本将军也是费了不少口舌才能进来,阁下却轻松便从毓秀内禁倚云斋出来,究竟是何人?”
“南楚叔叔,这人是我带进来的!”火红裙衫的少女拼命向阳清施眼色,“还不快过来,早告诉你不要在园中乱闯,幸好出来的及时,否则还不被守园的禁卫拿了去!”
“哦,阁下竟是郡主的朋友?”南楚看着阳清沉吟道,“若本将军所料无错,阁下便是近日来风传五部的境外访客吧?”
“将军阅人资深,阳清还能瞒得谁去。”少年看到小郡主惊惧焚忧的神色微微一笑,“在下一介凡夫,今日能够得见威震龙族五部的南楚将军,实蒙幸甚。”
“嗯,虽说未证仙果,未脱凡胎,却也知礼守识,不枉郡主对你青眼有加。”南楚看一眼身旁绞玩发辫静默不语的炅薇,轻轻叹了口气,“郡主性子虽然刁蛮了些,心地却是极好,若是给阁下带来什么麻烦,南楚这里尽代赔罪了。”
见对方当真要向自己揖礼,阳清阻道:“将军不必客气,在下于凡界中虽也履职行伍,若论级衔却是远不及将军,受此一礼岂非有愧。”
南楚一愣,随即又打量几眼面前看来单薄的少年,目光便落在对方手中云龙纹饰的佩剑上,忖思片晌,倏然朗笑:“果然英雄出少年,阁下骨相清俊,修识内敛,便是于我龙族之中,怕也难觅这般资质,况且手中又有如此神兵,来日进境不可限量。”蓦地调转话锋,“不怕阁下笑话,南楚一介武夫,生平不过薄功几件,却得离王信重忝居清要。我此一生,再无所求,只是往日征驰沙场,结交的虽是生死刎颈,却多半粗莽直鲁,少有如阁下这般文武双全的儒将。故此南楚对阁下可谓一见如故,郡主不日即要启程南归,算算时日颇有足余,加之郡主此来黄龙中州时日不久……”南楚似是不愿多言,烁词道,“若是驾云南归回得早了,族中不免妄生谤议,况且南楚此来携领不少仪仗,郡主南归的排场,总是要有些讲究的……”
阳清愣怔半晌,依旧未能明白对方言下之意,炅薇却在一旁向他拼命摆手示意。南楚跨前一步挡在炅薇与阳清之间,笑道,“是以本将军决定要带郡主择途地面,车马南归,顺便游玩一番,不知阁下可有意来我赤龙南州作客?”蓦地一顿,补道,“当然先须苍王允准。”

“多谢将军美意。”阳清笑了笑,“在下凡庸后辈,能得将军如此照拂,何其幸甚。但在下师妹随王主北行未归,在下心中颇多忧忌。不如待在下师妹回来商榷之后,若是仍蒙不弃,在下必与师妹南行拜会。”
“关于令师妹,却也无妨阁下随郡主仪驾南归。”南楚笑声高朗,却让阳清觉得有些刺耳,“王主行事周缜,向无疏失,令师妹既随王主北行,必无差错。若是阁下担心会与令师妹失散各方,本将军自可派信使前往玄龙北州。”
自派信使?阳清看到被南楚魁拔的身形挡在后面却仍旧挥摆手臂示意的炅薇,稍稍明白了对方一再相邀的意图,心下不觉冷笑:当日煌融曾说离王因隆玕弃离之事对玄龙一部绝废往来,甚至不惜再断骨血,却又如何肯派人往寒荒陆?
南楚见对方沉默不应,又是一笑:“阁下莫不是还在顾虑苍王?本将军虽驻南州,于黄龙一部中未必能有多少声名,但若是苍王那里,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既然将军如此盛情,在下也只好觍颜相随了。”左右师妹不知归期,留在这里亦对祭取崆峒印难有臂助,倒不如先往赤龙南州看看,或许天眷有道,得赐机缘,能见到那传说中“凤飞千里,非梧不栖”的烟羽火凤。忽地想起什么,揖礼又道,“恕在下唐突,是否可由将军向苍王求情,再带一人同往?”
“哦?”南楚浓眉一扬,“除了令师妹,却还有谁是让阁下牵挂不下的?”
“将军说笑了。”阳清略一犹疑,指了指身后的倚云斋,“便是如今这里的主人,朝云姑娘。”
“那怎么可以!”炅薇从南楚身后跳出来,柳眉倒竖如峰,指着阳清怒道,“莫说她是苍王属意的此届龙神祭奠圣女人选,苍王万万不会答应,便是当真允准了,本郡主又岂能辱没身份,与她这个行止不端的女子一路同行!”蓦地贝齿叠唇看着阳清,眸底便似有什么要迸溅出来,“况且凉瑶姐姐走时曾托我照看你,却不知如今你竟成了这般拈花惹草的主儿。若是去到南州民风淳朴之地,你仍旧这样四处招惹风流,大可不必去了!”
突然遭此痛斥,阳清先是一愣,随即听到话中那几个刻薄冷锐的字眼,淡漠回道:“郡主既然不喜在下,大可早些明言,何必扯拿他人遮掩。此前郡主处处刁难朝云姑娘,在下碍于郡主身份不便多加诘责,如今当着众人之面,郡主毫无依据出言诋毁损没朝云姑娘清誉,在下却是不得不讨个公道了。试问若是郡主名节平白受人污指,将作何感?”
“你……”炅薇自小便受族中宠溺,何曾遇过这般欺辱,便连南楚手下的随将都变了脸色,只有南楚定镇如常,静静看着两人也不插嘴。
“公子……”紫衣轻罗的女子忽然从倚云斋内走出来,阳清回身看向朝云微笑,却发现对方脸上竟带着莫名的悲戚和凄怨,在距众人数丈之外止住了步子,似是踌躇着该不该上前见过炅薇和南楚。
看到素来在人前循礼大方的朝云这番让人不解的举动,阳清轩眉上前问道:“朝云姑娘不必担心,郡主虽然口下无德,终究不是横逆之辈,断不会伤害你的。”
“你——”前怒未熄,新焰又起,以炅薇平素的性子忍到这般地步,终是忍无可忍,正要对身旁的南楚下令,却见平日里肃敛容正,威仪有加的将军此时竟也有些失神地盯着前面紫衣轻罗的女子。炅薇毕竟年少,怎能分辨得出各人眼神中的意味,只当是连自己一向钦敬的南楚叔叔都着了这女子的道,一时间心头怒潮怎堪形容,暗提真气,捏印翻诀就是一道霸凛劲煞的“元阴离火针炁”,径射向毫无防备的朝云。
阳清背向众人,待察觉身后骤生的变故时已然迟步,几无道法根基的女子脸色瞬息惨白,却不知为何竟是强忍着没有痛呼出声,甚至让在场赤龙南州的众人都大感惊愕:“元阴离火针炁”虽为南州女子防身之术,也不见得有几分威力,但若侵肌入体,便可直渗髓脉,便是七尺昂藏也要禁受不住叫出声来,怎料到面前这名弱不禁风的女子竟能隐忍如斯。只有南楚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痛惜,所剩的便是洞悉。
“朝云姑娘!”一把扶住面色由惨白转向青紫忽然软倒下去的女子,将对方螓首靠在自己肩头,触手竟是滚烫如火。阳清不顾真气转合之间旧伤窒痛如堵,强自为朝云输入几道真元护住心脉,转头怒向炅薇,吐字冷厉如刀,“郡主好手段!若是不满在下行径,尽可全数向在下施为,下如此重手对待这般弱女,郡主可曾心安!”
“我……”诀印脱手时炅薇便已后悔,此刻听到阳清所斥更加手足无措,竟也顾不得平素的郡主架势,“我……我当真不是有意伤她,是你们逼我……”
“逼你?”阳清蓦地长笑一声,冷冷质问出来,“朝云姑娘一介弱女,却有几分道法根基亦或歹毒手段,竟能威逼到你堂堂一部郡主?”
“我……我当真不知她竟会毫无抵挡……”炅薇看着倒在阳清怀中已然昏厥的女子,眸眶顿时晕红,泪水倾决而下,“我……这不能怪我……我当真不知道……不知道……”火红裙衫的少女终于明白自己祸已闯大,蓦地以手掩面,嘤嘤抽泣起来。阳清冷笑几声,正要再说几句,却见炅薇猛然转身,哭着奔出毓秀园。
“郡主——”南楚手下随将得到主将挥令,纷纷追了出去。南楚略作犹疑,还是上前道:“阁下可否让本将军看看朝云姑娘的伤势?”
“郡主扔下的烂摊,却要劳烦将军来收拾残盘。”因为炅薇之故,此时的阳清对赤龙南州来的人不免都心生厌拒,“莫非这便是郡主口中所谓的‘民风淳朴’?当真如此,在下倒也宁肯待在黄龙中州做那郡主所说的班头浪子,风流荡客。”
南楚苦笑:“阁下这般拒人千里,若是耽搁了朝云姑娘的伤势,却不知是谁之过?”见阳清面色稍有动容,又道,“须知郡主所施的‘元阴离火针炁’乃是我南天赤龙部专为女子而辟的术法,旨在伤敌于内,不现于形,是以朝云姑娘虽看不出什么外伤,体内经络**脉已然浸受于焚灼之苦,若是救治不当,只怕阳炎之气便要侵入内髓,危及性命。”
阳清犹豫一下,还是侧身让南楚搭试朝云腕脉。南楚双目微阖半晌,忽地浓眉一颤,睁眼起身,叹道:“非是本将军危言耸听,朝云姑娘如此伤势,可说非急非缓,非重非轻。”见阳清唇角扬起,面色转冷,南楚尴尬一笑,“阁下也不必事事针对我南天赤龙部,郡主今日之为确失妥当,但我赤龙一脉素来敢挑担当,朝云姑娘既是被我南州术法所伤,本将军自当竭尽全力保她周全。”阳清闻言不置可否,南楚虽自觉无趣,却仍旧劝道,“朝云姑娘如今伤势,却是因为以往并未深修术法,以至没有真气护守于体内各大**脉经络,虽有阁下所输的一道真元护住心脉,性命暂不见弃,却终非长久之计。通常五部之中若有人为族中术法所伤,须得找到相应部族中的大司命求取解救之法。”南楚边说边注意阳清神色变化,见对方若有所思,又道,“若依本将军的意思,你们不如随郡主仪驾南归,然后找我族中大司命陵燃寻法治愈。”
“若是当真能救朝云姑娘,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去试一试的。”阳清看着怀中蛾眉紧蹙的女子,心底便有莫名的怜惜泛上来,蓦地咬紧了牙,“只是苍王那边……”
“这个本将军当然会亲自去说。”南楚见阳清终于答应随同南归,嘴角便有不易察觉的笑意倏忽闪逝,“不论朝云姑娘是否为本届龙神祭奠圣女遴选中苍王属意的人选,想必都不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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