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千般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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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可曾见过当日送你回毓秀园的那个凡人?”裂云步入倚云斋,看到重帷叠幔后瘦影孑然,孤独静卧的女子,原本急切锋利的语气蓦地缓和下来,见对方并不答话,半晌试探般又唤了一声,“姐……”
帷幔后的女子仍不起身,只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蒙荫主眷,得享禄华,朝云圣女孤煞之命,却又如何理会得他十里炊烟,三世凡浮。”
“姐……”便是当真被名利前程冲昏了头脑,却又如何不明白胞姐说这番话时心中的苦楚,裂云喉间窒塞,顿时没了言语。
“若是受苍王辖命来倚云斋查探阳清公子下落,大可不必。你要从我这里问出阳清公子去向,那更是枉费工夫。有这么一个好弟弟,阳清公子只怕是再不敢跨入毓秀园半步了吧。”却是素来娴静的女子打破了沉默,“校尉职责所在,朝云也不好再说什么,若是觉得无法交差,尽管搜查便是。”
“姐……”听到对方从开口就没曾叫过自己一声弟弟,不觉握紧了拳,隐隐有血丝从指缝间渗下,“如今姐姐自是不愿见我,但裂云仍要你明白,无论日后裂云生死成败,终究是你的弟弟,不管到时你如何看我,我们都是血脉相连的姐弟。”
听到这样的话,罗帐后的女子肩头微微颤抖起来,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龙鳞挂铠的校尉顿默半晌,还是转身走向阁外,蓦地止步:“据昆吾陆那边传报,近来绀水和溟水之间地脉震颤,天象也时常恶变,苍王担心白龙西州将生异动,命黄龙九部中鸱吻嘲风两部前往驻守吞云峡,明日便须动身。以往弟弟虽也常被遣命戍边,但值此多事之秋,弟弟不在宫中,姐姐一切还须自己小心,毕竟以苍王的性子,便是我也难应付的。”
“弟弟——”罗帐中的女子终于忍不住坐起唤出来,年轻校尉的脚步声却已经散失在叠廊转榭之后。
“朝云姑娘……”阳清掀开绣褥从床上跳下来,脸上现出愧色,“若非为了掩匿在下,或许你与令弟……”
“公子不必自责,本就是朝云太过自私,竟是从未曾为弟弟着想。”想到与十几年来相互依扶的弟弟一夕陌路,紫衣轻罗的女子垂敛了眸色不想让对方看出心中溃堤般倾涌的哀颓,却依然有珠线般的泪水滴落下来,洒在紫桐木雕就的榻沿上粼粼如玉。
看着默忍抽泣的女子,阳清眼前便有一瞬的恍惚。尽管知道那个白衣佩剑的少女绝不会在人前有一丝的软弱,但他心中却是明白师妹对师父,对命运的怨怼的。所以哪怕只有一次,只有一次她肯对自己敞开心扉,将多年来的质愤与恨憾向自己宣泄,终此一生,怕是再无所求了吧。
朝云背过身去拭净泪水,终于察觉出阳清异样的静默,回眸时正看到对方脸上飘忽杳渺的神色,忍不住开口:“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沉浸醉思的少年猛然醒转,唇角掠过一丝苦嘲:“在下寄篱之身,生死尚控人手,哪里还容得什么心事。”顿了顿,忽地看向朝云,“阳清于秦王帐下征策数载,早已见惯荣废,只是姑娘孤身无依,听令弟口气似乎也不对苍王尽是放心,如此,姑娘可有其他打算?”
“以朝云如今的身份,弟弟亦被调戍西陲,怕是苍王那边已生变数。”女子的语气中似也不为自己日后命向忧心,“朝云幼逢家变,与弟弟足涉千里,相依为命,比这困厄百倍的处境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只是过往时日身旁有亲人相伴,心中倒也不生苦蘖……”眸色一黯,女子的声音终于透出了隐埋的恐惧和不安,却瞬息掩盖了去,“若说弟弟对苍王有所顾虑,那也是有的,毕竟数十年前出自他谋的那场情殇之乱,令五部之中对他都是大加忌防。”
“呵呵,是啊,只是统定未成,反酿裂祸。”朝云的话让阳清又想起了唐都长安里的权谋宫斗,莫名生出几分犹豫和疑惑:贪佞嗔痴,不知餍足,诸天神统之中尚且如此,况乎秦王?便是鹿鼎在手,天下伏首,谁又能保秦王他日操行依旧?
看出少年笑意中淡淡的嘲讽,朝云咬了咬唇:“公子素来行事洒脱,直率人前,怕是最易触罪苍王。若是当真取印无望,不如暂且离开崆峒圣境。他日但有机缘,总是还能再回来的。”
阳清一愣,目光便在对方脸上停驻,却将朝云看得满面飞霞,娇色夺人:“朝云……朝云绝非有意驱走公子,但观五部如今态势,确是波凶浪险,峻拔难攀。朝云承蒙公子大恩,实在不想见到公子被无端卷进这场是非……”
“阳清虽然愚钝,但朝云姑娘待我如何,心中却是清楚得很。”感激于对方为自己的担虑,阳清微微一笑,却带着几分复杂与失落,“只是师妹随王主北行未归,在下曾应诺师父除了完成匡君大业,还要照顾好这个唯一的师妹。去留行止,总要待她回来再作计议。”
“公子的师妹么……”朝云似乎想到什么,顿了顿声看向阳清,“可是那位凉瑶姑娘?”
“正是。”阳清一怔,随即又笑起来,“说起在下这个师妹,倒是与朝云姑娘颇有几分容貌相似。”
“果真?”朝云想起当日在南湖轩枕阳台丹霞郡主初见自己的神色,心中又是一紧,“当日在箕斗台附近公子救我时,可是便有如此想法了?”猛然意识到自己这番话有失礼数,不觉低了头去。
“不错,救下你后才发现朝云姑娘与师妹当真像极,若非衣饰气质相差甚远,只怕便要认错了。”阳清看着对方与凉瑶形貌依稀的容颜,眼底渐渐有欢活的神色滋蔓开来。
“虽然弟弟也曾提到过凉瑶姑娘……”蓦地一顿,又看了看青衫磊落的少年,语气中隐约便夹杂着几分莫名的颤动,“更曾提及以丹霞郡主那般矜骄跋扈的性子,都能如亲姐妹般对令师妹信赖有加,想来……想来凉瑶姑娘在公子心中的地位,必是无以替代吧?”

“信赖有加?”听到对方提起那个刁蛮丫头,阳清不觉失笑,“这话却是不错,只是若要师妹诚心全意待一人,郡主怕也当真是第一个。在下倒是至今也不明白,性情冰火相悖的两个丫头,怎么眨眼之间就有了金兰之义,鼎重之诺。”并未察觉对方口吻的异样,阳清谈论起自己师妹时的神态分外欣悦,仿佛多年来的思念一朝喷薄,零落到只能在言语中追味那白衣佩剑的少女鲜有起伏的颦笑音容,却是连半分记忆的碎片都要咀嚼开来。
“师妹幼时父母身死匪类,自此被师父收养习道蜀山。因师父性情向来孤僻,与蜀中各大修仙门派少有往来,再加上师妹幼时蒙难,性子便渐渐像了师父,却又有些任气不羁。倒是我这个做师兄的,因为自她入门后便被师父安排在秦王帐下,凡事不似随师父在蜀山修道时那般独来独往……记得当日在长安楼头初见师妹,我实在想不到一个如此清透秀绝的丫头怎么会有那般决绝冷厉的剑法,或许当真如师父昔日喃喃所言,这丫头的一生,竟是可以逆易命轮改刻星盘的冰火交织,死生纠缠。”
“……师妹与我的佩剑皆是由师父传赠,且每人授予一套剑法。剑分九式,无心法,无剑诀,纯以自身意念驾驭。半年前我与师妹先后练成剑法第九式‘涅槃’‘明镜’,师父便离开我们谪隐仙山,是以我与师妹相处的时日,也不过是自长安相会以来的区区月余而已。虽说以她的剑术造诣和道法修为在江湖上轻易不会受人欺负,但她那般倨傲冷兀的性子,终究让人放心不下,我也不过是借师父所留的匡君之任将她带在身边照顾罢了。想必以师父多年来对师妹的护溺,也是不愿看到她只身飘途,荡迹江湖的吧……如今,却是不知自己当初究竟做对还是做错,竟将她卷入这般处境……”
“公子何必自责。”朝云将对方的每一分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烙在心上,便有浸没颅顶般的失落兜头淋下,声音也敛落了最初的期冀,“凉瑶姑娘有公子这般情如父兄的看护,想来无忧了。况且今日之势,终究不是一个死局。”朝云不想在此多谈下去,蓦地转向正题,“公子方才曾问到祭取崆峒印一事,却不知朝云能帮到些什么?”
终于从耽湎难跋的感情中涉越出来,阳清骤然想到此来目的:“幸得姑娘上次将钧天台秘据实以告,却不知祭取崆峒印所须的,当真是龙族五部的禽羽兽器?”
“不错,正是北天玄龙部北海玄龟的玄龟冰甲,南天赤龙部烟羽火凤的火凤烟羽,西天白龙部天罡白虎的太白虎鬃,东天青龙部血珊冥蛟的血珊蛟鳞,以及中天黄龙部北阴林原中九幽冰蟒的冰星胆,青焰沙海中青焰炎狼的火毒牙,加上轩辕宫磐龙庙中的神器磐龙鼎,便是打开钧天台秘台之道所须的所有了。”
“磐龙鼎?便在这轩辕宫中?”阳清一怔,便要再细问下去,却见朝云摇了摇头:“公子还是莫要打磐龙鼎的主意,便是公子追问,朝云也不会向公子透露磐龙庙的所在。”见阳清不解,朝云叹道,“公子有所不知,磐龙庙乃是黄龙中州甚至龙族五部最重要的禁地,外围不仅驻派黄龙九部中的囚牛负屃两部,内里更有四九灵印和五部精英……”蓦地想起什么,朝云看了看阳清手中佩剑,又道,“虽说四九灵印数十年前已为人所破,威力减损不少,五部精英也因护宝不利频遭外遣,却仍旧不是公子如今可以闯地进去的。日前钧天台一事若非有郡主相助公子,朝云怕是便要错恨终生,所以这次无论怎样问我,都不会再有答案。”
“朝云姑娘……”对方这般为自己着想,阳清便也不再就此多问,“如此,阳清也不会令姑娘为难。但令弟遣戍西陲,苍王又将姑娘禁独于此,想必也是无人照顾。如今苍王对姑娘颇多变数,旦遭废弃,只怕襄影大司命不会轻易放过姑娘。虽说阳清目下已属私逃,本也可以留此看护姑娘直待令弟归来,但一来居礼不便,二来我也不宜为人发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阳清百般计量,却是没有两全之法,姑娘蕙质兰心,有否良策?”
“朝云困鄙之身,怎劳公子费心。”朝云惨笑,“须知摩云崖两崖之间便是吞云峡,再往西行便是万年前景徽帝抵御青鸟族的古战场。那般荒寂如死的地方,却是拔擢一时的弟弟如今的疆戍。都说苍王性情难测,一朝捐弃,身如敝屣,果然不假,便是弟弟来日归返,怕也难在人前护我周全了。”
“朝云姑娘……”阳清一时竟也没了言语:对于曾经身居仕位惯看青紫的他,自然明白一旦失势代表的是什么。裂云此去有功则罢,若是惹错甚或无功,以苍王的性子,这对姐弟怕是便要遭引横祸。历朝历代,有多少侯门子女家破人亡时充配奴仆,流落风尘,何况这对出身寒微无依无靠的姐弟。
蓦地握紧手中佩剑,阳清洒然笑道:“天下之大,何不容身,况且世间生就六道,往复之间,倏忽百年。姑娘若是不弃,便随在下离开这是非之地,无论前路如何,总好过在此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朝云何尝不想?欢慰于对方突然的决断,紫衣轻罗的女子竟是喜极而泣,泪水再次顺颊滑落:只是日后,你自去寻你的师妹,我却要去哪里找我的归宿?
见朝云忽然沾泪不语,阳清以为是自己轻佻莽撞的态度惹恼了对方,急忙抬手要为她拭去泪水,身后阁梯上却传来一声少女娇脆的冷嘲:“难怪四处寻你不着,竟是幽会如此绝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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