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宿府部内的婢仆寥寥可数，桀辅夫妇又素来清俭，故而酒宴并不奢华，菜式也非珍馐美馔，却是汐容亲自带着下人依中州口味精心烹制。煌融知道两夫妇都是不喜喧噪之人，今日对自己这般盛情，着实铭感于心。但越是如此，心中的疑惑更让自己坐立难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桀辅与汐容都是一呆，半晌男子才摆了摆手叹道：“融儿，此事你还是莫要过问，这么多年都捱过来，此时再提只是徒增忧扰罢了。”
“你是不在乎，但蕊儿怎么受得了！”似乎被丈夫的话触到了痛处，汐容眼中瞬间涌满了泪水。桀辅一怔，挥手示意堂内众婢仆退下。却听女子哽咽的语声在席间响起，“算一算蕊儿今年也该是二八芳华，却还是五岁的身体和心智，莫非你要让她一辈子这样？”
“若是有法子，我早便用了。可我们连进去的办法都没有，难道当真要去求那个疯子？”桀辅的声音中失去了惯常的散漫轻傲，指间的牙箸也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吐出应声折断。
煌融越听越觉心惊，急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告诉我？那个小女孩可是你们的女儿？”
“小女孩……”桀辅笑容惨淡，直看得少年的心也沉了下去，“不错，她的确是我们的女儿，夭蕊。就在被放逐到这北州苦寒之地不久，我便与阿容成亲，然后便有了蕊儿。记得那时我为她这名字，还与阿容争执了许久……”
“不错，你偏说什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说女儿家取这名字，将来定能有个好归宿。”汐容拭去泪水，冷笑，“我就说夭字不吉，你却说不信这只字谶语，如今却又如何？”
桀辅略一默然，又道：“五年后，族中局势剧生变故，部中上下大多臣服朝阙。只有阿容深知泠王处境，不愿与朝阙同流合污，我亦不齿朝阙为人，是以屡屡开罪于他。朝阙此人心机险巧，城府渊深，对于手中权柄抓得极紧，我们夫妇无疑便成了他在部中最大的威胁。但阿容统领斗宿一部多年，威望颇著，若是贸然更替统将，斗宿一部必生变乱。而我又身份特殊，他想来也是看了苍王面子，始终没有对我们动手。”
听到这里，煌融见对方神色微微怔忡，心下已然明白，不觉苦笑：当年将他逐出黄龙中州的便是祖王，五年前得保周全又是因为祖王，世间运数，千变万化，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恩怨荣辱，却真是难说得很了。
桀辅看到煌融苦笑，自己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是比哭还凄凉：“过了不久，朝阙便来拜访我们。他见我每日只醉心于坟典索丘，阿容也只管护紧泠王，对部中事务少有插手，便也放心许多。不过为保万全，还是盯上了只有五岁的蕊儿。”
说到此处，桀辅蓦地停住，伸出手握紧汐容已经开始颤抖的双手，叹道：“你不曾见过朝阙那时的样子，他看着蕊儿的眼神虽是笑的，里面却满是残忍诡诈。他说，你们的女儿这么可爱，若是永远都只有这般年岁该多好。我当时也只当他在说笑，没想到他却真的做到了。他将蕊儿的心智和身体封限在五岁之时，又命人在后园筑造起那幢小楼，从府中选了个嬷嬷负责照顾她。我的灵力和巫禳之术尽被‘噬灵星印’封住，阿容又不是他的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困在里面。除了每日饮食可放在楼门前取用，内外之人均不可出入来去。你所说的那些风铃，也是那小楼的阵法枢机之一，若是稍有损毁，阵法都会发生逆转，到时阵内灵力失控，乱流凶行，蕊儿性命难保。”
煌融轩眉沉默片刻，忽然抬头问道：“如此说来，其后数年，隆玕赘入，部权分流，竟也未能有转机么？”
“朝阙树大根深，便是隆玕也奈何他不得。”桀辅神色复杂，“况且隆玕后些年月多半将精力耗在冰月台的整筑上，与青霄郡主关系甚密，哪里还顾得了朝阙。”
“青霄郡主？”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煌融费力思索着，一时却也想不起来，桀辅接下来的话已将他的思绪引向了他处：“最重要的是，朝阙将蕊儿困在那里不过是想时刻警示我们莫要轻举妄动，而真正使他对我们放心的撒手锏，是他手里还握着蕊儿的‘命星碎轨’。”
“‘命星碎轨’？”煌融疑道，“那是什么？”
“朝阙以巫禳之术将蕊儿的命星与他手中的碎轨之杖连成一体，手法近于玄龙部三大禁术之一的‘断血禳星’。一旦碎轨之杖上的星蕊萎败，蕊儿的性命也会……”
“既是巫禳之术，辅叔叔总该有办法吧？”煌融深知桀扬一脉乃是五部中巫禳之术的翘楚，眼中有了期冀。
“不错，我确是从司星一脉的岐黄秘术中找到了脱劫之法。”桀辅看到对方不解的神色，释道，“作为偏辅易卜之道的手段，自轩辕黄帝那里传下的岐黄秘术乃是历代司星门嗣必修的学问，也正是因为这偏辅之道，我才找到了斩断‘命星碎轨’邪灵之力的办法，只是……”
见男子愁如阴霾，煌融奇道：“只是什么？”
“只是药引取材极其困难，须得集齐北海冰鲲之腮，南州魅薇泽里的雷鳅之尾，极西之处崦嵫山中的金鸦紫乌，以及骖龙海璇玑列岛上九幽绝狱里的天蚕血蛛丝。”桀辅眉间的愁色让五芒星形的伤口显得更加刺目，声音也喑哑起来，“你也知道，这四样东西都不是易得之物。北海延袤万里，冰鲲百年也未必浮出海面一次；南州魅薇泽毒虫遍布，加上泥沼深广，莫说雷鳅盈尺之长，就是虎豹熊豺也难找寻；崦嵫山是崆峒日落之处，白昼里温度之高可熔金铁，便是法力绝顶也难靠近，虽说金鸦只在夜晚离巢，但崦嵫山昼夜温差之大，即是天罡原那般恶劣的地方也难企及；至于天蚕血蛛丝更不必说，九幽绝狱乃是封镇太古凶兽的族中禁重，璇玑列岛上粼王驻派的心房二部，又岂是易与。”
“便是青龙七部毕集，我斗宿一部也未必会怕了他们！”汐容虽知道丈夫所言句句中的，却也难忍胸中苦闷悲酸，立眉冷喝出来。
“竟说孩子话。”桀辅看了妻子一眼，叹道，“若是当真冲撞了粼王，你便是不顾及斗宿一部众将士的生死，难道就不为泠王想想？一旦青玄两部交恶，龙族五部之间还能有多少转圜余地？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情，我们是万万做不得的。”
“亲痛仇快？”汐容冷笑，“青玄两部过往的嫌隙还少么？粼王当年是如何对待小岚的，他与苍王串通起来行的那些龌龊……”
“别说了！”桀辅看到妻子在少年面前口无遮拦，蓦地变了脸色。汐容也终于觉察出自己的失态，看向垂目不语的煌融。却见对方面色愈显苍白，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歉疚：“对不住，王主，我只是……”
“容姨并未说错，这本就是他们的过失。”煌融抬头对汐容笑了笑，“两位不必担心，粼王终究是我外公，天蚕血蛛丝就交给融儿去办。至于其他三样东西，我另想对策。你们只须看紧朝阙，保得岚姨周全便是。”
“融儿……”桀辅虽然忧心女儿，但寻齐这四样东西所要冒的凶险，却远在自己想象之上。方要劝几句让对方不要勉强，却听堂外玄武宫方向传来一声震天巨响，紧接着便有一名面色煞白的小婢惊慌跑进堂内，在众人面前战战兢兢道：“不好了，不好了，火螭园那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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