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沙色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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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磊落的少年迎着黄灰惨惨的微薄天光站在丘矶城墙上,昏暝中的青焰沙海在隐约可辨的巨大风涡中更加沌宕,那隆隆踏近的兽蹄便如一条遍体生刺的荆鞭,将众人的心门越捆越痛。
“公子怎么还在这里?”朝云温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少年的身形却没有挪动,让嫁衣着身的女子黯淡了容色,缓缓道,“‘幕天沙暴’原本十年一袭,如今不过七年便又重现,莫非当真是我龙族多舛,命遭不辰?”
“七年之前,便是这样的沙暴让你们姐弟流落到丘矶城么?”少年终于转过身来,看到大红新衣下容色妩媚的女子呆呆看着自己,叹息,“依在下看来,这场沙暴虽然会让许多人流离在外,无家可归,但对朝云姑娘来说,却是及时得很。”
朝云一怔:“公子此言何意?”
“若是居愁岗被风沙掩埋,姑娘又如何嫁给迟瑞?”阳清故意不去理会女子惨变的脸色,叹道,“非是在下出言无状,而是冥婚嫁娶这种事情,恕在下不能认同。迟瑞之死,终究还是令弟所为,姑娘若要因为这个缘故自毁一生幸福,岂非甘受命运摆布?”少年抬手指向远陌烟岚,语气忽变凌厉起来,“煌煌天道,与我攘攘。这沙海内外的龙族民庶,可曾对天地不敬?他们俱生所求,也不过区区温饱天伦。朝云姑娘身世坎坷,曾否怨咒日月,指斥苍天?”
朝云听得慨然,静默片晌,低低道:“穷达之数,顺逆之属,又岂是朝云一个弱女子能凭断的。”
“姑娘此言差矣。”少年挺拔的腰背为朝云挡住了微扬的尘沙,薄暮前肆起的风号岩啸似乎都为他此时的气度所慑微微收敛,“姑娘博通崆峒内外经史,当知我泱泱华夏自今而溯,巾帼红妆不让须眉。文有文君,史有班昭,武有妇好,便是吕后夷光之流,也远胜身边那伪作的高祖,狂妄的夫差,狠绝的勾践,甚以那泛舟五湖的鸱夷子皮,也不曾被在下看得起过。当今秦王乃是百代难求的贤主,来日若是能纳在下心中所议,突破藩篱,不拘一格,使士农工商,百匠伶乐,咸得翼展,到时女子亦可读写吟哦,冲折战阵,天下盛世,岂用虚谈?以姑娘这般才情慧锐,远就胜过当日宴上丹霞郡主口中那许多国之蠹虫。”
他心中所挂碍的,除了那个随王主北探西行的少女,便只有崆峒境外的万千黎庶了吧。朝云静静立在少年身后,清眸中的神采在漫天箕扬的风沙晦色中流转不定:更或者,他生来所肩负的,就是要在这嚣扰世间拓扫出一野清平,即使再深切的羁绊,最后也只能屈服在信仰之下。
“公子终究是要离开崆峒的。”朝云幽叹一声,“看公子方才说话的神情,定然不会为私情累及心中志向。婢子此生亏负良多,便是有再多的不甘,也不愿背负罪业的枷锁苟且余生。但婢子所欠公子的,此生怕是再难有机会偿还,唯只日夜祷求公子不论身处何地,都能称心如意。”
“不为私情所累?”阳清一怔,随即苦笑,“姑娘太过高估在下,在下非达明哲,难通圣贤,心之向慕,不过俯仰无愧,问求清平。在下虽从家师修道十余载,却始终如家师所断,竭此一生,都撇不净六根尘秽,五蕴情牵。”说完目光不禁注向北方天穹。
说什么五蕴情牵,其实也只是惦念着一个人吧?朝云垂目悻悻,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凄落的容色:“待这场沙暴过去,公子便不必再理会婢子,径往北方去寻令师妹吧。”
阳清一怔:“可姑娘的伤……”
“公子尽可放心。”朝云低头看着身上新制的嫁衣,轻叹道,“婢子既答应过小鸢,就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如今的朝云,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只知逆来顺受的柔弱女子了。”
“能够在这样肮脏纷乱的世间选择生存,对你我来说本就是最艰难的取舍。”青衫长立的少年皱紧了眉宇,“姑娘既已看得通透,又何必执著过往?若只是身居此间,触景伤情,不如随在下离开这崆峒。凡间虽多兵祸战乱,流离之苦,却终还是能有波及不到的地方。”

“婢子能得公子这番顾垂,已然知足。”听到少年这样的建议,朝云本已止波的心湖又泛起了微澜,“只是到时公子与令师妹功成身退,远走天涯,婢子这样的人,多半会成了你们的累赘。”
阳清又是一怔,一时竟也没察觉出女子话语中的别样意味,却看到朝云身后的城墙上拾阶而来的南楚和炅薇。阳清见虬髯浓须的南州名将面色沉凝,一言不发,就连平日里最喜与自己斗嘴的红衫少女都微微蹙着秀眉,神色担忧,心中不觉生疑,上前问道:“郡主,将军,莫非出了什么事?”
“哼,你自有美人相陪打发时日,又怎敢劳烦大驾?”炅薇冷笑着看向身着凰裙的女子,“你倒是心急得很,连嫁衣都备好了,只是这场沙暴来的真不是时候,想必搅了两位的好事吧?”
阳清知道炅薇对近日来发生的事情不知就里,当下也懒得去理,只是抱臂看着少女哂笑。炅薇见他这般轻傲不羁,分明是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蓦地细眉倒竖,斥道:“怎么,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倒还有理了?也罢,凉瑶姐姐北行未归,本郡主看你不住,来日受姐姐怪责倒也算了,却看你这小淫贼作何解释!”
“还请郡主口下留德,朝云是有夫家的人,若是在人前这般诋毁,朝云声名受损本也无谓,但要让公子无端受了牵连,朝云才是难辞其咎。”朝云早便不介意被炅薇指骂,可一听到这样一个阅世尚浅的小丫头都认为阳清与凉瑶当为鸳侣,心中还是有潜滋默长的妒怒迸发出来。
“你已有了夫家?”炅薇一愣,看向南楚,对方却锁眉看过面前神情一哂一怒的男女,沉吟良久,开口道:“这些琐事容后再谈,郡……朝云姑娘的出嫁时日,只怕又要拖久一些。”
阳清似乎不甚讶异,朝云却蹙紧了眉黛:“不是待‘幕天沙暴’袭过丘矶城后便可以了么,本月尚有数日适宜,将军所说拖久一些,又是为了什么?”
“朝云姑娘当知‘幕天沙暴’原为十岁一发,这次却只隔了七年。”南楚静静看着朝云,似乎想在女子身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默思半晌才继续道,“是以本将军起了疑心,以报信龙鹯联络到哨驻望沙堡的嘲风部统将啖垆。据嘲风部最精锐的龙影斥候再探得报,此次‘幕天沙暴’确是来得蹊跷。以往‘幕天沙暴’来袭之前,必会在月圆之夜听到沙海深处炎狼汀洲青焰炎狼传出的嚎叫,每夜戌时起至次日寅时歇落,如此半月方止。但今岁沙暴来袭之前不仅无人听到炎狼啸月,且据斥候精探,此次的‘幕天沙暴’较之过往小了许多,虽然仍是威势惊人,却不足以摧城拔寨。”
阳清听得惑然,朝云怪道:“如此丘矶内外,大家该当欢喜才是,将军又为何说……”
“沙暴小些自当欢喜,只怕却没这么简单。”南楚凝眉有道,“之后啖垆校尉三遣探衣,怎料……”
南楚说到这里忽地停住,炅薇看了眼对方撇撇嘴,续道:“南楚叔叔是惜才呢。龙影斥候百人精卒,乃是五部之中最可称傲的侦敌锐探,进攻能力虽只一般,行踞进退却是瞬忽千里,百战无殆,可这一探,竟生生折去了十之**。”
阳清和朝云倶是一震,阳清更是错愕万分,急问:“如此精锐,究竟为何惨折?”
“嗷……”南楚正要回答,却听北方骤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鸣吟,将众人的目光纷纷吸引过去。透过冥薄灰黄的沙雾天光,隐约可以分辨出北方高旷寥廓的苍穹上,一条金色巨龙正抖擞怒鳞冲御霄汉,方圆千里之内天风激荡,云岚易色,那猛耀流灼的炫目鳞彩,仿佛将日月的光华都吞摄偃服,令众人有一瞬的窒息。
炅薇红润的脸色在这声响遏行云的龙吟中逐渐变作俏白,当众人还未醒转过来之时,火红裙衫的少女蓦地指向天空惊呼:“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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