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决死为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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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迢遥中的混沌荒原在这些普通士卒眼中从来都是始终如一的雪白基调,最奢侈的颜色也不过是风停雪住时偶尔在微弱天光下流淌的冰蓝,这样枯燥而疯狂的重复,几乎早已麻木了每个人的记忆。
或许是命运的墨毫终于肯为这卷废置的画幅描洒上淡淡一笔,当被焚烧过的营盘外结阵待命的牛部儿郎们看到天空中那条昂颈怒鳞的金色巨龙时,都有一瞬的恍惚,错以为从来只躲在云层后的矫矫阳乌终于吞拨了天风海雨出现在他们面前,带来温煦和暖的气息。
但当金龙御霄而上,惊涛般没耳的龙吟将漫天风雪的声势湮盖下去,他们方才明白那不只是龙族出窍的元魄,更是整个崆峒未来的寄望。
那一声震伏八荒的鸣吟瞬息间就传遍了整个圣境,五部宗王在同一时刻将目光投注向北方,露出了不尽相同的神色,有欣慰,有冷嘲,有不屑,有慨然,还有无以排遣的寂寞。至于那些暗影里辨不分明的复杂面容,也渐渐在低昂的天地间逐寸隐没。
“王主终究还是心软了,但末将也未曾赢。”郎行艰难地站起来,抛开身上早已散碎的甲胄,低头扫一眼脚下焦裂的土地,见灼烧出的否卦卦象尚还清晰,不觉苦笑,“王主竟以否灭相辅,若非龙魂出窍,只将归墟之势散诸卦象之上,末将此时只怕早已被碾作齑粉。”
“校尉不必谦虚,孤王对这一式尚未解透,难成龙葬之威,若不将元魄游离,只怕力量便会控制不住,伤及他人。”煌融面色白的近乎透明,看着郎行不住喘息,“校尉的防御术法着实精妙,‘玄霜盾诀’怕是已臻至境了吧?”
“王主过誉,尚还未到‘凝虚无物’的境界。”郎行自知冲犯君颜,心中有愧,并未抬头去看少年,叹道,“王主身属五灵土性,乃是厚德载物之象,加上以卦诀相辅,自是能克末将。”
“其实不然。”煌融强自笑道,“水乃万物本源,柔弱处下,随物赋形,未必不能反克于土。况且孤王有神兵臂助,实在也有些汗颜。校尉方才本可趁孤王元魄离体之隙出手反制,说来却是校尉手下留情了。”
“若是末将出手,只怕也是两伤之局。”郎行抬头看向少年,“‘龙葬归墟’穷极龙族真力,乃是败死同归之法,王主若因为末将……”蓦地看清少年可怕的容色,郎行心头一紧,惊道,“王主!”
煌融不顾“玄阴寒蠹”的潜噬,强行催发体内龙神一脉千年流嗣的真龙之力,苦撑至此已然力竭神涸,意识模糊过去的瞬间,忽又想到汐容当日传自己“龙牙九式”时的告诫,心中不禁苦笑,转而又觉欣慰:我终究还是没有失信于她吧。
少年身形委顿下去的时候,一道雪白的影子掠过郎行先一步扶住了那个病弱的身躯,只觉入手冰寒至极,眉发上有微微的霜气凝现,唇色青白如死灰。少女愣怔片刻,蓦地从腰间取出一粒赤色莹润的丹丸塞进少年口中。不料那霜气凝结之快着实骇人,竟在这转眼之间便将少年舌齿封住,丹丸滞于唇齿之间,竟难服化。少女稍稍犹豫,颊上浮过一抹嫣红,终于还是取了丹丸放入口中,俯身印上少年冰冷的双唇。
郎行看得一怔,不觉在两人面前单膝跪拜,静默不语。片晌,少女抬头盯着煌融面色看了许久,见唇鼻眉额上的薄霜渐渐化开,方才转头拔剑,直指郎行,冷冷道:“玉佩还来。”
郎行默然递上瑶阳暖玉,嗫嚅道:“姑娘,王主的伤……”
“校尉这么好的本事,还须问我一个小女子么?”少女冷笑着收剑接过,将玉佩放在煌融胸口,倏地瞥到郎行怯疚焦灼的神色,轻哼一声,“王主伤势如何我看不出来,但这寒毒反噬之剧,只怕远甚其他。”

“怎会如此?”郎行似乎有些讶然,“据说赤龙南州每年都会向王主进献极珍贵的阳极仙丹,即使不能根除‘玄阴寒蠹’,也当卓有压制之效……”
“可他自中州一路行来,也只服过两枚‘离火玄元丹’。”少女叹道,“若非来此之前刚巧服过一枚,这时只怕……”
“原来如此。”郎行仿佛猜到些什么,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年叹息,“既能因末将这场赌斗冒险用出‘龙葬归墟’,王主的倔强可见一斑,只怕以他这样的性情,若是没有个称其心意的人在身旁时时照顾,当真让人放心不下。”忽地转向少女,抱拳作礼,歉道,“郎某是个行伍粗人,性子又直鲁狷介,适才若有得罪之处,郎某不求姑娘宽宥,打杀斥骂,甘心领受,只望姑娘今后能陪在王主身边,多多照料。”
少女微微一怔,低头看向蹙眉阖目的煌融,抿唇不语,忽地轻声问道:“校尉方才说‘龙葬归墟’乃是败死同归的招式,是否果真如此?”
“不错。”郎行留意着少女微见波澜的眸色,叹道,“相传龙牙枪乃是龙神先祖物我同休后所遗骨殖化成,并时遗下的便是驾驭龙牙枪的‘龙牙九式’。据说每一式都有睥睨天地,易色风云的绝强威力,而最后一式‘龙葬归墟’,更是三千年前景徽大帝用以击败青鸟一族,改易了溟水河道的乾坤一击。也是自那以后,景徽帝自损极重,只撑到了钧天台落成便坐化而去。从此三千年以降,再无一任五部王主选择龙牙枪为兵刃。幸好王主尚且年轻,功力未有那般深厚,又因恤怜末将及时元魄游离,否则以他病弱之身,后果实在堪虞。”
“便是现在这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少女静静听完郎行所言,细细的眉黛有轻微的颤抖,一瞬不瞬地看着煌融,“我已将瑶阳暖玉放在他胸口,为何面色仍不见好转?”
“姑娘竟是要以瑶阳暖玉来抵御王主体内寒毒么?”郎行苦笑,“姑娘既得此玉,当也该知道这玉的来历。当年虽说五部倾轧,桀扬大司命之死或是他命中劫数,但究其主因,却还是与当时的苍王苍渊脱不了干系,是以瑶阳夫人的这块暖玉,乃是附有诅咒的通灵之物,但凡遇到黄龙血嗣,断无半点效用。”
难怪薇儿没有把它送给煌融。少女豁然明了,叹道:“如此,也只能等‘离火玄元丹’渐渐生效了。”忽然转向郎行,淡淡道,“校尉乃是一部统将,在众属卒面前跪我一个小女子,像什么样子。”
郎行一怔,抬眼环视,却见营栅早烧圮倾塌,营外众卒虽未得军令不敢上前,却还是望着这边窃窃私语。郎行心中一阵笑骂,看向两人:“我牛部主营便在离此西北五里处,请姑娘扶王主随郎某至营中歇息养伤。”
“什么?”少女秀眉轻颦,“校尉要我御剑带他过去?”
“郎某尚有这一营士卒须得调度,委实难以抽身。”郎行笑了笑,神色促狭,“郎某一个粗人,哪里懂得照顾伤患。况且若是依着王主的意思,只怕也要劳烦姑娘了。”
“校尉如此多话,难不成芷梦校尉也欣赏你做这话篓子?”少女冷笑一声,颊边却隐有流霞飞渡,衬着雪玉般白皙的肌肤分外清丽。
郎行不以为忤,笑着起身自去协领众卒。少女略作迟疑,默诀御剑,小心将昏睡的煌融扶上翥凤,然后自己踏上剑去,让煌融靠在自己肩头。有生以来第一次与男子这般亲密的接触,让少女冷澈的心湖微微漾起了涟漪,蓦地回想起方才衔丹喂服的旖旎光景,心底便有一阵莫名的悸动,眼前物象也有些恍惚起来。遽然摸到少年胸前那块温润灼暖的玉佩,少女眸色复转清明,默默叹息一声,引诀望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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