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缁落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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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陆北去七百里,倚凉山南,有林生焉。林茂而广,占境千余顷,崆峒海泽其生也……时景徽帝于族,乃斩九幽冰蟒于北阴林原,伏炎狼于青焰沙海,取冰蟒内胆、炎狼毒牙,祭五部神器于林原深腹天元石,是成钧天台基……”
“师妹好兴致,如今我们却不知是入了狼巢还是陷了虎窟,你竟能看得下书去。”阳清涎着脸凑过来。凉瑶白他一眼,合上手中的《钧天台录·龙族纪年》。阳清瞥到书脊上的字微一愣怔,转而笑道:“没想到师妹对钧天台仍念念不忘,莫非嫌煌融的回答太过乏味,一定要从里面找出什么旖旎过往来?”
“你果真相信煌融所言?”凉瑶并不理会对方的戏谑,微蹙蛾眉忖道,“既是祀天重地怎会不见半个兵守卫侍,还能让我们随意入住。况且焚烟香炷不见,巫祝神卜无影,怎会是诸方神族赖重的灵圣之地?”
阳清佯作无奈叹了口气:“师妹,你时刻担虑疑忧不疲不倦,就不怕未老先衰么?”见凉瑶嗔目欲恼,忙嘻笑一声跃上窗棂,两手枕于脑后,“或许龙族从未看重过祀天祭祖之类,亦或钧天台早已废弃呢?”
凉瑶正欲辩驳,门外忽有侍女传报:“苍王请两位至轩辕殿一叙。”
若要想象一个王者应有的气度,苍王恐怕再合适不过。当凉瑶和阳清走进高门宏檐的轩辕殿时心底同时发出这一声感慨。
已然霜鬓的苍王身披云龙纹锦袍,星冠峨峨,睿目炯炯,突起的额角显示出与生俱来的尊荣宠贵。令两人不由心折的是,面前垂暮的老者身形高拔,竟比身为五部王主的煌融更显健硕,眉间间凛然端肃,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竟是白衣单薄的煌融绝难企及的仪度。
苍王示意两人就坐,遂命人奉盏。凉瑶和阳清虽不知苍王所意,却也不好先开口。一巡茶过,苍王终道:“两位来意本王已从襄影大司命的卜文中知悉大概。百年前舜天禳血为誓,我龙族既为神族贵胄,决不反悔。只是……”苍王抬目看向两人,星电般的深瞳中有精芒闪过,“舜天所遗玉璜本被五部藩王封祭磐龙庙,设天地玄黄四九灵印,更有龙族精英看护,如何会到了两位手中?”
两人心头一凛,方知苍王原是寻衅问罪来了。阳清略定心绪,笑道:“苍王误会了,玉璜本非我与师妹所有,却是偶得高人赐赠。”
“哦?”苍王轩眉追问,“何人赐赠?”
“这……”阳清看一眼凉瑶,故作为难,“身在江湖,诚义为先,请恕晚辈不能透露。”
苍王面色一黯,阳清只当他要发难,不觉向凉瑶走近一步,却听对方一声朗笑:“仙凡殊异,本王也不好逾矩强难。只是此事牵涉非浅,且须本王与各部藩王细作商议。却不知两位要向我龙族托行何事?”
原来苍王还不知道?阳清愕然,随即心下明了:践兑血誓已然开罪西王母,若是连崆峒印都扯进来岂非更难收拾,煌融必是顾虑重重尚未开口。迟疑片刻,阳清终道:“而今凡界君无仁道,天怒人怨,群雄并起,山河破碎,万千生灵身陷战祸。时有李唐崛立,秦王李世民功高德伟,有尧舜帝象。无奈唐皇蛊佞,手足妒惮,秦王履危蹈险,展图惟艰。若得不老泉源崆峒印进献乃父唐皇,便有机会乘龙九霄,继掌大统。到时廓清海内,包举宇合,重开盛世,万灵额庆,龙族自取无量功德,诸天钦敬,岂不美哉?”
苍王冷笑一声,道:“弹天吹地,东拉西扯,无非为了我族所护崆峒印。本来两位持玉而来已于族中大生疑忌,如今又公然觊觎我族至尊神器,本王便是有心相助,两位怕也无福消受了!”言罢挥手授命,殿前骁骑卫将两人团团违住,苍王凝视两人手中佩剑,忽生讶异,“骧龙翥凤?看来两位来历不凡,险些将本王蒙骗了。”
“住手!”殿外传来一声清喝,煌融急急步入殿内拦在苍王与两人之间,“祖王,他们是孙儿请来的,要拿他们须得先与儿臣商量。您这么做却让儿臣这个族长今后如何领袖群伦,帝掌五部?”
苍王被煌融质问地措手不及,惊诧地看着毫不退让的孙儿,心道一向乖顺温暾的煌融怎会突然敢于悖逆自己。苍王目光锐利,缓缓审视过面前三个在自己眼中犹显稚嫩的年轻人,却发现龙族年轻王主的神色虽然镇定坚决,偶尔瞥过身后白衣佩剑的少女时却有不易察觉的恍惚,心中了然,蓦地便生出几分恼怒:“融儿到底长进了,竟学会拿族尊威权来压驳本王了呢。”
煌融苍白的面颊浮起一丝血色,软声辩道:“祖王莫要生气,只是百年前舜天禳血为誓,我龙族上下自该有些担当。若是惧首畏尾推托辞咎倒也罢了,但要因此毁人口实未免……”
“混账!”苍王闻言至此怒发戟张,“你言下之意是说本王寡廉鲜耻,竟要杀人灭口了?”
“孙儿决无此意!”煌融忙道,“只是人是孙儿带入圣境,自当由孙儿处置。”
苍王适才一时怒极雷霆暴喝也觉大失体统,此刻见煌融有意将残局揽下,当即冷笑道:”既是如此,本王就看王主如何慎决明断了!”语罢挥退殿前骁骑卫,拂袖而去。
煌融望着苍王怒气未平的背影微微苦笑。阳清上前一步道:“煌融兄再次挺身相护,我与师妹感激之至。但苍王毕竟是你祖父……”
煌融摆了摆手,淡然道:“这些不过小节,若是今日两位身遭缧绁才是我的不是。但经此一事,以我对祖王了解,借取崆峒印怕是千难万难了。”蓦地一顿,看向两人,“煌融尚有一事不解。两位既承道统,心晋清微,又何必执念红尘,不得脱虑?”
阳清道:“煌融兄出身龙族,自是蓬瀛化外,海鹤山猿。不瞒你说,阳清时效秦王帐下,军前死生,沙场驰徊,本也不将这皮囊存废萦于心上。只是秦王待我不薄,手足血亲,不过如此。阳清虽也不屑于什么灵辄倒戈,豫让吞炭,更不求什么灭楚为帅,云台拜将,但佐秦王攘外安内,助百姓得享清平的志向还是有的。”
煌融怔怔看着面前青衫少年倔傲高迈的神色,口中喃喃:“得享清平么……”却不觉身旁另一人也静静看着阳清疏狂桀骜的身影一阵恍惚:适才那番话时的神情与秦王府搀扶秦王时那么相似,为何自己心底竟会有隐约的不安?
煌融目光转向凉瑶,可一看到那双清慧澄澈的水眸,心头就有些恍惚,竟是一时无语。阳清疏眉一挑,笑道:“师妹与我同心同德,自是不用再问了。”
煌融一愣,神情间就有些不自在。凉瑶虽不晓煌融心中所想,却是知道阳清脾性,也不理他话中机锋,对龙族王主淡淡一笑,立时满殿生春:“王主莫要听他胡言,但我们既已进入崆峒圣境,不作些努力求得转圜终究不甘。我对崆峒印非是志在必得,只是有些过往纠葛却还得通过神器追索缘由。”
此时殿中两名少年的心思早已各归天外,却是为她这清妍自然的一笑魅摄,阳清更觉自己这小师妹今日一笑比之秦王府筵上尤具风姿,覻眼瞥瞥煌融,阳清无奈地叹了口气,更无言语。

玄武宫外风雪正紧,倚凉山枯寂的峰岚在漫天惨色中若隐若现,如同这块亘古荒陆唇角偶露的凄凉嘲讽。只是这穷究天地的一笑,却比不上此时静谧的玄武宫底层囚幽冥牢前男子的阴枭脸容。
囚牢门上的漆彩已然斑驳离落,微光下显射着惨淡的金属色泽,狰狞如同正欲择人而噬的上古凶兽。男子伸手触摸牢门,黏湿的感觉令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他也禁不住泛起一阵烦恶。
或许,里面的人早已在这种环境下麻木了吧。男子唇角浮起笑容,缓缓推开沉重的牢门。
囚室里安静地几乎可以让人忘记自己的存在。微弱的天光从一人高的玄铁朱荆窗上洒落,勉强可以看清角落里坐着的女子。肌肤因为经年累月不见阳光苍白如死,脏乱的广袖天蚕裙裹着她瘦弱的身体,如同一朵盛放在地狱中的妖莲。女子仿佛终于察觉到有人走进囚室,缓缓抬起发鬓凌乱的脸,苍白可是仍然娟秀的面容似乎稚气未脱,眉间堆蹙的冷怨愤戾掩不住天然流露的高傲矜贵。
落到这般地步也不忘自己曾经的尊荣娇宠么?男子心底冷笑,出言却带了几分恭敬:“郡主受苦了。”
“朝阙?”女子褪色的唇角牵起一个挖苦的笑容,“你有多久没来看我了?漪岚那贱人果然很懂得魅惑男人嘛。”
玄色星袍的大司命尴尬一笑:“郡主说笑了,泠王毕竟是您姐姐……”
“我没有这种姐姐!”女子像是受到羞辱般怒道,“她得到了全部却弃如敝屣,这种女人不配做我的姐姐!”
原来她竟还是这么一如既往地爱着那个并不爱她的男子么?真是执著而又愚蠢的感情啊。朝阙讥讽地想着,猛然像是意识到什么,眼底的神色黯淡下去,半晌才道:“郡主莫不是说隆玕之事么,其实当初泠王……”
“你不必为她辩解!”女子似乎已经厌倦了朝阙的反应,顿了顿,蓦地睁大灰落失神的秀目,隐隐竟流出癫狂的希冀与兴奋,“是不是那个孩子终于被‘玄阴寒蠹’折磨死了?”说完屈伸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指喃喃,“四十年了……以‘玄阴寒蠹’至阴至寒的霸道推算,早该被冻裂心脉而死了吧……”
“不,煌融半年前继承王主之位,如今已是我龙族新任王主。”
“怎么会?”女子一愣,厉声驳道,“‘玄阴寒蠹’乃我北天玄龙部三大禁术之一,无人可破……”忽地一顿,女子恍然,“难道……难道竟是离王……”
“那倒不是。”朝阙低眉垂目,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脸上的冷嘲,“烟羽火凤毕竟是南天赤龙部族尊灵禽,怎能随便将其内丹交出。即使煌融位长至尊,却也不过是个外人,况且经过这百年起落争斗,离王已然有意衔踵岐王,脱出这是非困阵了。”
“那究竟……”女子显然也想到某些原因,不相信离王会拿出族中圣物。
朝阙笑道:“说起来也没什么。离王三子隆宣有一女,名炅薇,自小与王主很是投缘,离王又十分宠爱这个孙女,为了让她欢心每年都会炼制极为珍贵的极阳灵丹贡呈王主,故而‘玄阴寒蠹’暂时得以压制。”
“原来如此……”女子不屑地哼了一声,“那老家伙倒是奸猾得很,却不见他为玕郎的委屈讨过公道!”抬眼盯着朝阙又道,“你该不会就是来跟我说这些吧。”
“自然不是。”朝阙眼底掠过一丝自嘲与落寞,转瞬即逝,“下臣此来是要告知郡主,泠王怀胎十月,临盆在即,将要诞下下一代泠王。”
女子闻言愣怔半晌,蓦地轻笑起来:“你一直对我说玕郎未曾对她染指半分,难不成她腹中的孩子竟是你的?”
“郡主说这话下臣可担待不起。”朝阙笑道,“隆玕病逝不过一年,泠王的孩子怎会与下臣有关系。”
“那么……”女子心下一凛,寒声道,“她怎么敢……”
朝阙淡淡道:“身为臣属实在不宜对此擅加臆测,况且泠王自来持重,郡主多虑了。”
“多虑?”女子冷笑起来,笑声怨毒凄飒,几欲穿透重重厚壁直刺进那寂处上层风华绝代的女子耳中,“别人不了解她,难道我还不了解?难贱人素来两面三刀,八方逢迎,总不忘给自己留下退路。唯独情之一字,她却不顾母后反对,坚持要嫁给炼缺。若说她肯怀上别人的孩子,我是万万不信的。”神色忽地一黯,幽幽叹道,“当初玕郎遇到她,多半也是劫数吧。”
囚室内一时静下来,两人相对无语。片晌,女子抬起头来:“大司命准备如何处置?”
“这……”朝阙神色迟疑,“倘若郡主所言不幸应中,下臣只得依族规行事。”
“不错。”女子浅笑,“若是让这孽种生下来,岂非辱没了我北天玄龙王室。”又看一眼朝阙,谑道,“更给你朝阙大司命戴了绿帽。”
朝阙心下一怒,忽又好笑:想不到当年令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倾恋爱慕的澄阳郡主如今竟变得如尘凡怨妇般妒恨成疾,险辣狠厉了。
女子却不理他如何缄默,兀自用最恶毒的话语把心中的怨戾编串结织,口中絮絮叨叨含混不清,失色已久的杏眸在幽谧的囚室中逐渐有莫名的狂热燃烧勃怒,破之欲出,猛然抬头看着朝阙,声音中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快意让面色阴鸷的大司命也不由一颤:“若是能找到那男人,再将他们的私情公之于众,漪岚怕是永远都不能立于人前了吧!”
朝阙不觉一愣。想不到这个外表端淑贞静的女子竟是如此憎恨着自己血肉至亲的姐姐。朝阙下意识退了一步,却发现脚下的地面和斑驳狰狞的四壁上不断有轻纱浮絮般的薄雾挣扎欲出,渐渐在空中聚合集结,赫然凝实,竟化为无数鬼灵厉魂!
朝阙错愕地看着这个几十年前总喜欢站在玄武宫冰心斋前笑着看族中冰匠雕工凿艺的王室艳葩,看着她将幽寒邪魅的鬼灵召唤道身边,那一瞬眼底竟泛起母性的温柔。
“朝阙,你看如何?这些年我独自待在黑暗的地底,唯一的陪伴便是这些历代囚室里的亡魂。它们一直行踪不定,出入由心,直到几天前我才终于掌握了呼唤它们的方法。”言罢抬目盯着博冠星袍的大司命,眸中空洞如渊涧。
朝阙心头一阵烦恶,恭礼道:“臣下琐务缠身,不宜耽搁,过些时日再来探望郡主。”见女子不耐地摆了摆手,匆匆退出囚室。
退出门来,朝阙又看了一眼斑乱丑怪的室门,心头冷笑起来:真是愚蠢的女人啊……竟然耗费自己神族的精气驯饲那些连我都不敢触碰只懂索噬的凶邪之物!然而那又如何,不过是为自己在这场暗潮汹涌的明争暗斗中再添一道稳定胜局的筹码罢了。朝阙举目望向宫廊外风雪呼啸的茫茫青苍,眼中激射的酷寒阴烈竟似要将这八荒**漫卷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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