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骧龙翥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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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主还是请回吧!”卧麟阁门前传报的侍官小心地抬头看着面前驻足不去的煌融,生怕苍王一再的推托惹来王主的盛怒,见他苍白的面色愈加阴晴不定,忙低下头去斟酌自己的措辞,“苍王确感身体不适,还说既然事情已经交给王主处理,他也就无甚挂碍,王主尽管依自己的心意行事便是。”
煌融苦笑一声:“怕是祖王还在生我的气吧。”略一迟疑,又道,“那祖王为何召见襄影大司命?”
侍官见煌融终于不再坚持见苍王,释然笑道:“王主这话可为难小人了,苍王的心思又岂是我们这些下人能揣度的。”
煌融叹了口气,遂不再问,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宫阁上一声惊呼:“苍王!”煌融心下一惊,一把推开侍官冲入卧麟阁。
檀香缭绕的内阁里,明黄羽袍的襄影大司命正伏跪在地,肩头颤抖地看着案几前面色苍白的老王爷,案几上一泊鲜血触目惊心。
“发生什么事?”煌融上前扶住苍王缓缓坐到锦榻上,转头厉声喝问地上惊乱惶恐的大司命,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王主息怒。”大司命明黄流彩的星纹云锦袍在不住的颤抖下褶浪翻滚,衬着他肥短的身躯更是滑稽,“苍王呕血非是下臣所为,实是因为……”
“罢了罢了,你下去吧。”看着大司命战战兢兢的畏缩相苍王眼中明显不耐,摆手示意他退下。待大司命退出阁门,苍王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指指案几上铺列的蓍草:“本王虽不愿让你因昨日殿上之事难做,却也担心当真出什么岔子,便召襄影大司命来就此事卜了一挂,谁知却是大凶之象,待本王问大司命凶险何至,他竟说爻辞诡厉,恐生倾覆离裂之祸,我龙族万载道境清微就此不保……”
苍王言及此处便是一阵剧咳,煌融忙上前为他导理脉息。片晌,苍王面色渐转红润,煌融扫一眼案几上凌乱的蓍草,笑道:“祖王何必因此忧损心脉,您也知道襄影大司命向来夸大,若非他袭承的是我龙族先卜一系嫡传血统,就凭他那几招伎俩早该辞位让贤了。”
“不错,本王也知襄影玄道低微,不成气候,在五部卜道中几无声名。”苍王似是想到什么,威炯的双目中便有冷厉的精芒一闪而过,“但你也要知道,他身嗣龙神一脉传下的精纯血髓,与我五部嫡脉一般对龙族命向冥冥感连,决计不会在此等大事上有所差池。”苍王抬眼看着默然不语的煌融,“想必你也记得那两名凡人入圣境之前大司命所作的乩文吧。”
煌融舒朗的眉目黯淡下来:的确,襄影于族中存亡大节前确实不会也不敢稍有造作。但且不论龙族树大根深,久固难撼,便是当真因目下面临的五部分统貌合神离的局面有所倾危,又能与那两个凡人扯上多大关系?
苍王见煌融眸色明灭不定,又道:“融儿,你可知那两个凡人所执佩剑之名?”煌融一愣,虽不知苍王此言何意,但想到那名白衣佩剑的少女,神色间便是一阵恍惚。苍王目光何等犀锐,煌融的神情变化落在他心里便化为一声叹息,“那两柄剑一名骧龙,一名翥凤,本是一对鸳鸯鸾剑。且这两柄剑的来历也确与我龙族大有瓜葛,只是其间情由却是族中尘封已久的往事,自五部分统之制创立起便被严禁流传后世,本王也是在一卷十分古旧的野编典籍上无意看到。”
“此事要追溯到龙族先祖龙神之时。其时正值大荒五族争权夺霸,伐戮相向。龙神先祖跟随水神应龙助土族黄帝统一天下,颇有功绩,是以得轩辕黄帝赏赐一块万金玄铁。此物可非一般锻冶材质,却是轩辕黄帝斩杀蚩尤后用九黎族除摇光神弓外所有神兵利刃熔炼而成,至于摇光神弓也因凶邪难驭被轩辕黄帝封镇地底。”
“祖王既说摇光神弓被封镇地底,又何以会落入青鸟族手中?”煌融扬眉奇道,“而且凭鸾莺的修为又怎能驱驭得了那连轩辕黄帝都奈何不得的凶厉神兵?”
苍王蹙额叹道:“这一点本王也至今不得甚解,多年来虽多有探究,无奈青鸟族素来乖张独行,于昆仑及仙道诸境神族少有来往。”忽地冷笑一声,“况且数千年前我族与青鸟一族就势成水火,她们不来犯我便好,我何必要去招惹那群为众人不齿的戾僻煞星。”
煌融轻咳一声,苍王知道对方并不想再提及青鸟族,不由笑了笑:“龙神先祖自得赏万金玄铁以来便创下我龙族一脉,并将万金玄铁打造成两柄剑和一方神鼎。”
煌融眉宇倏敛:“莫非……”
“不错,这两把剑就是骧龙翥凤,而那方神鼎,便是我中天黄龙部至尊圣器磐龙鼎。”苍王轻叹一声,“而我龙族这段禁忌的过往,也是由这两把剑开始。”
“禀……禀王主、苍王……丹霞郡主求见……哎呦……”侍官小心翼翼地进阁传报,却未能掩饰自己眉角被烈火烫烧的狼狈窘相。煌融抬眼看到焦头烂额的侍官愁眉苦脸巴望自己,心知若不见见那个刁蛮任性的丫头,这侍官或许真会被她烧掉性命,便对苍王道:“祖王静心休养,过些时候儿臣再来看您。”见苍王犹有疑虑,略略一顿道,“祖王放心,凡事儿臣自有分寸。”
苍王叹道:“融儿终究长大,倒是本王自扰杞忧了。”煌融微微一笑,起身径自离阁去了。苍王浊黯的双目骤然醒亮起来,拈起案几上的蓍草投进环烟袅袅的金猊香炉里,唇角浮起莫测的笑意。
“表哥!”群衫如火的少女看到煌融走出卧麟阁,玉靥上轻漾起浅浅梨窝,满满的尽是欢喜,“我刚才碰到襄影大司命,听说你在这里就过来了。”说着转头探望了下阁内,“他还说苍王身子不适,可还好些了?”
“祖王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近来族中事杂,劳累了些。”煌融想到那见到年轻女子就拔不动肥短腿脚口无遮拦的大司命心头一阵烦恶,“我们不要打扰祖王休息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么?”炅薇撅嘴嗔道,“你整天都不陪我,去找凉瑶姐姐那些侍卫又不让我进,好像将他们当囚犯一样看着。”少女说到这里,忽然看向锁眉不语的煌融,“表哥,那些侍卫该不会是你安排的吧,我看他们好像都是骁骑统卫营里的呢。”
“是么,原来祖王早有防备……”煌融自语自语,也不顾炅薇在身旁莺莺啼闹,径向寂云阁步去。
远远就看到骁骑统卫营甲胄鲜明的精兵布守在寂云阁外,冷冽的锋刃寒光盘罗成垒,几乎要灼伤眼睛。煌融望着素已熟惯的锃锃兵甲,心中一阵冷笑:竟然动用了黄龙九部中最精锐的鸱吻部么,果真是万无一失呢。
看守寂云阁的鸱吻部捕虏校尉裂云看到逐渐走近的煌融和炅薇眉头一轩,上前礼道:“郡主请留步,末将适才已讲过,苍王命我等严守此处,除王主和苍王外任何人禁行禁止,郡主还是请回吧。”
“表哥,你看,这些粗莽武夫都敢如此轻慢我!”炅薇蛾眉倒竖,懊恼不已,“若是本郡主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岂不让人看扁了!”言罢就要催捏太乙离火真诀,却被煌融伸手拦下。煌融看着面前毫无退色的捕虏校尉,心下一怒,冷道:“既然丹霞郡主不能入内,带他们出来见见总可以吧。”
“这……”裂云叹道,“并非末将与郡主为难,只是苍王明令不得让他们跨出阁门半步,末将职卑分微,不敢不从。”
“你……”炅薇被他气得性气大发,指印一翻就是一记“元阴离火针炁”裂云眉头一紧,却是不敢稍动,硬接了这南天赤龙部专为女子辟创的防身法诀。灼烈的真气侵入肺腑,裂云抵受不住,身形微晃,终于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的银铠。

“校尉!”身后玉阶上的侍卫见主将受伤,纷纷上前搀扶裂云,其中几名气焰甚高的更抬头怒视炅薇。炅薇一时僵立,似是也未料到裂云就这般不挡不避硬受自己一击。煌融心知黄龙九部乃中天黄龙部族中精锐,平素甚得苍王宠任,因此骄矜倨傲,嚣狂跋扈,等闲不放在眼里。若非炅薇身份高贵,怕是早已群起而攻了。当下拉过炅薇劝道:“薇儿,你先回去,过些时日待我想办法请祖王撤掉守卫,再带你见凉瑶姑娘。”
炅薇虽不情愿,但瞥见态度犹自强硬的裂云及众侍卫,终于不再坚持,从腰间取下一块温润莹滑的赤红玉佩交给煌融:“我在这里除了表哥也没什么朋友,见到年龄相仿的凉瑶姐姐就觉亲切。你把这块‘瑶阳暖玉’交给凉瑶姐姐。这是我特意从去年及笄仪式上祖王送我的礼物中挑选出来的呢。我看凉瑶姐姐总是冷冰冰的,像是有什么伤心过往一般,希望这块玉能让她心头暖些,开心起来。”
煌融未料到一向粗咧任气的刁蛮郡主竟有这般微细的心思,怔了怔伸手接过,但觉触手生温,极为受用,心头蓦地醒悟过来:“这莫非便是昔日瑶阳夫人自归山嫁来崆峒圣境时所佩之玉?”
“是啊,这可是祖王好不容易从白龙西州那边找来的呢。”谈及西天白龙部炅薇似乎想到什么,娇润的面色白了白,唇角微动,终究没能说出来。煌融只当她念及两部之间的纠葛仇怨心生怅郁,笑道:“我为你送到便是,相信凉瑶姑娘也会高兴有你这个妹妹的。”
炅薇点点头:“对了,还要告诉她这玉不是白送的,她也要回赠我一样东西哦!”言罢又看看一众横眉怒目的侍卫,悻悻离去。煌融暗自苦笑,转身正要步上玉阶,眼角余光却不经意瞥见众侍卫搀扶中的裂云望着炅薇远去的背影揩了揩唇角血迹,微露冷笑。
纤秀的手指轻抚过书架上一排排尘敝黄旧的书脊,却没有找到自己想看的那本,凉瑶微微觉得失望,又坐回窗前看着阁外交叠鳞栉的重重殿宇蹙眉沉思。
“师妹,听师父说你素来喜阅书卷,怎么这么多书竟没有你想看的么?”阳清合上手里的一卷《吴子》,嘻笑着看向凉瑶。
“还不是因为你。”凉瑶白他一眼,“要不是你当日在钧天台多嘴打岔,我又怎会看不完那卷《钧天台录·龙族纪年》。”
“又是那卷书?”阳清奇道,“莫非你果真从中看出些什么来了?”
“那倒没有……”凉瑶蓦地敛容肃道,“师兄,自从我们进入这崆峒圣境……不,应该说是从离开长安以来,你可觉出有什么不妥?”
“师妹的意思是……”煌融心头一紧,似乎有些明白凉瑶言下之意了。
“不错,先是师父晋仙离去,再是秦王委以重任,如今又惹来龙族上下防备猜忌,这些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个局……”
“师妹!”阳清轻喝一声,略显不满,“你若怀疑秦王倒也罢了,难道连师父你都心存疑忌么?”
“心中是否有过疑忌你我自当清楚得很,况且我只是不想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罢了!”见一向对自己软语殷勤的师兄动了真怒,凉瑶没来由一阵恼恨,转头望向窗外不再理他。
阳清愣怔半晌,不禁为适才冲撞了对方懊悔,蓦然感觉到心底泛起丝丝凉意,惊诧片刻,终于发现这凉寒清冷的感觉竟是从腰间的骧龙剑上传来。抬头时却见凉瑶怔怔盯着翥凤,心知对方定然也生出同样异况。正要开口询问,煌融已步入阁内,目光在凉瑶身上一晃,随即转向阳清:“委屈两位了,我祖王百多年来操持族务,不敢懈怠,如今派人护守寂云阁限制两位行动,还请不要介意。旦有需要尽管吩咐婢仆,不必客气。”
“王主言重了。”阳清苦笑,“我与师妹素来清简,倒也颇不习惯这簪缨贵胄的生活,又哪有心思去寻多余的讲究。”
煌融如何听不出阳清言下无奈之意,叹道:“祖王对两位戒心甚重,我还须等些时日再为你们进言。”忽然想起炅薇所托,便取出玉佩,“凉瑶姑娘,这枚玉佩还请你收下。”
凉瑶愕然望着煌融,煌融恍然顿悟,苍白的面颊浮起一丝血色,心怕对方误会,忙开口解释:“这玉佩是……”
“这玉佩真漂亮!”阳清一把拿过玉佩,却觉触手生温,阳和通泰,竟将由骧龙剑上不断泛起的凉意逐渐化去,心中讶异,举在半空仔细玩赏起来,一边瞥着凉瑶轻笑,“质地莹润,毫无瑕疵,作为定情信物倒也合适……”
“我收下了。”凉瑶从阳清手中夺过玉佩,“不过这玉佩怕不是王主送的吧。”
煌融尴尬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心底却掠过几分失落:“凉瑶姑娘确然聪慧,这‘瑶阳暖玉’是薇儿托我送予姑娘。”略一迟疑,还是将炅薇送凉瑶玉佩的用意说了出来。
“薇儿……”阳清笑道,“便是那位丹霞郡主么,真没想到她看来骄蛮躁动,竟也对师妹这般有心。”阳清特意加重“也”字,凉瑶却不理他,抚弄着玉佩微笑:“多谢郡主美意,不过凉瑶身无长物,确是没什么可以赠还心意,不过请王主转告郡主,凉瑶可以答应郡主一个要求,旦在我能力所及之内,必无推诿。”
阳清一愣,随即笑起来:“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师妹肯许人承诺,想必你已经认下这个妹妹了吧。”凉瑶仍旧把玩着玉佩笑意盈盈,少有的笑容充耀华堂,夺人神目。阳清心中一阵微微酸涩,转头看向一旁愣怔呆望凉瑶的煌融,眉宇轻蹙:“王主此来应该不只为送玉佩吧,可还有其他事情?”
煌融倏然醒转,颊上一烫,不敢再看笑靥嫣然的凉瑶:“不错,煌融此来确有要事相询。”目光扫向两人腰间佩剑,“不知两位这两把剑的名号?”
两人诧异相视一眼,凉瑶收起玉佩恢复平素容色:“王主问这个做什么?”
“这个……”煌融略一犹疑,“实不相瞒,祖王曾对我提过这两把剑的来历,却是与我龙族有番不解之缘。”
阳清和凉瑶惊诧更甚,阳清看一眼若有所思的凉瑶道:“苍王莫不是看错了,骧龙翥凤本为我与师妹入门时家师分别赐赠,区区凡兵,怎会与贵族扯上关系?”
“果真一名骧龙,一名翥凤?”煌融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如此说来,昆仑彩玉与这两把剑竟都是令师所赠?”
“王主这是什么意思。”再次触及恩师,阳清不快之情溢于言表,“家师不过一凡界修真羽士,断然不会与贵族寻衅为难!”
煌融见阳清生恼,心头反而轻松许多,笑道:“两位多虑了。我不过好奇,随便问问,别无他意。”又看一眼依然低眉独思白衣佩剑的少女,不再多留,匆匆辞离。
待煌融去远,阳清方才觉出自兵刃上渗向心头的凉意已然消褪,抬头正要就此事询问凉瑶,却听对方决然道:“师兄,此事实在太过蹊跷,不如我们今晚探一探苍王宫邸,总好过坐困阱中,任人摆布。”
“这……”阳清忖思片刻,忽地狡黠一笑,“若是给人撞破,师妹不怕让煌融难做么?”
凉瑶却未察觉他话中弦外之音,轻傲地叩击着剑铗:“莫非师兄当真怕了门外那些粗莽兵勇?况且……”凉瑶摸了摸腰间红润剔透的瑶阳暖玉,温和一笑,“若不当面致谢,岂非失了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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