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八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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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阜成门旁的紫阳大街这几旬来依然是熙熙攘攘,人群摩肩接踵,喧闹非凡,挑食担浆者的沿街叫卖之声此起彼伏,华丽高楼上处处酒旗招展,一派市井繁华的盛世景象,全然看不出苍天欲倾的惶惶之意.
京师酒家首推紫阳街上的古亭坊,这片瓴角凌云飞扬,占地数亩的广厦群乃是当年嘉靖帝敕封所建,攒尖拱券,沥粉贴金,委实是金碧辉煌之地,纸醉金迷之所.
这一日,古亭坊外走来一群深目高鼻却又偏偏黑发黑瞳的来客,这群人中,男子俱是高大多须,粗犷气质中却又暗透出尘之意,女子俱是鼻挺眼澄,妩媚似水,步履轻盈间呈现域外风情,这一众人皆着宽袖连体的奇异衣裳,青墨相间,虽然甚显古旧褪色,却丝毫不能掩其华贵之气.只见那众人在楼前徘徊一阵,正要入楼,
身居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几十年,古亭坊的二掌柜的还有什么世面没见过?见了这一群人,当下便有了算计,遂支使身边的小二,低声叱道:“望甚么望!还不快领贵客上楼!”小二如梦初醒,奔出几步却又折返,低声询道:“上甚么楼?”原来,这古亭坊五楼各分阶次,农工小民等首先恕不接待;其次,闲杂人等上不得楼;再者,非是贵客,不得涉足醉月阁以上三楼;奢华非凡的飞星台更是达官贵人,巨富显爵的专属之地.
二掌柜急忙挥手,小二怎知掌柜深意,懵懵懂懂转身正要迎客,却被掌柜急急喊住:“罢了,你不要去,待我自去.”于是,一众小二眼见得那素来傲慢,钱眼里看人的二掌柜居然毕恭毕敬,引着那群年轻人走上行空复道,径直步向群楼环绕的飞星台时,纷纷目瞪口呆,莫名其妙.
柜台之侧,一小二低声问道:“金哥儿,我观这群人顶多不过是哪个偏僻地方结伴出来游玩、故作奇态的的富家公子小姐罢了,怎生请得动咱二掌柜大驾?”另一小二面作不屑,应道:“胡说八道,分明便是些心血来潮,闲来无事扮作优伶戏子的贵人大官,你当这飞星台如此好上么?是个公子小姐就能进?”“我看金鼎儿才胡说八道,能上得了这古亭坊第一楼的大官贵人,一个巴掌便数得过来!”一个小二经过,来了兴致,手指着那群缓缓而行的年轻人,继续道:“更何况...看到没有,你倒是说说,哪个大官走上那雕梁锦道,还会东张西望,个个脸带这么一副京城繁华没看够的乡巴佬模样?”
言谈正酣,忽见掌柜引客完毕,一面擦着头上的冷汗,一面却又微笑着拾级而下,一众忙里偷闲的小二当下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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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星台乃是古亭坊精华所在,六丈高楼之上仅有厢室四间,却无不是极具匠心,不计工本打造的销金窟**,极尽奢华之能事.
闹中取静是飞星台一大绝处,这一处厢室中,便全然听不到外城里的烦嚣之声,恬淡宁静,暖意融融.地上铺的是厚重而雪白的波斯鹅绒鎏金毯,恰如遍地生霜,窗轩上的图景是由关外名匠精雕细琢的雪鹤冲霄,银貂攀松图,千年成材的紫松做成方寸几尺的长几,几上摆着昔年为盛唐宫廷所造的凤翼壶,凰喙杯,光泽流转,晶莹剔透,想来绝非赝品.
几边坐着一个身着月白正装儒袍的书生,面如冠玉,儒雅温文,恰如浊世公子,只是这书生不时扯扯衣襟,拉拉袖袂,似乎对这身儒门盛装暗有排斥不适之意,这书生显然正是姬琅.
耳闻得室外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姬琅这才起身,抖了抖衣裳,随手点出一面莹白剔透的水镜,对镜苦笑着略正了一番衣冠,信步走到门前皓白的苏绸屏风侧,摸了摸脸,面露忐忑.
见有人来,厢室门外守候的小厮低头垂首,从容地拉开厚重的雕花木门,一众来客中步出两人,缓缓走入厢室,其余众人被小厮接引,一一步入其余厢室歇息.
雕花木门缓缓闭合,眼见得屏风后两个人影渐渐走近,一个轻盈,一个沉稳,姬琅面带微笑,走上前去.
不过数息,只听得“啪”的一声,姬琅依旧微笑不改,右脸上却已显现出一色淡红,显然是被一掌掴中,看来还伤得不轻.
对面竟是一个神仙玉骨的绝代佳人,肤光胜雪,青丝纠缠,娇腮欲晕,欲言又止,一双剪水双眸里隐隐已是水光潋滟,凄然欲滴,碧色的袍袖之间隐然露出一双颤抖的皓白柔荑,谁又能想到,方才一掌无情掴来的居然是这么一只纤纤细手?

佳人身旁是一身着宽袖连体的玄黑古服的高大青年,俊朗的面上带着浓重的尴尬之色,这青年斜跨一步,高大身材恰恰遮住羞泣的少女,对着姬琅行了一个古礼,这才开口道:“多日不见,姬兄风采犹胜当年.”又见姬琅眼神略显不善,立知究竟,又急忙道:“都知此行九死一生,但舍妹硬是要跟着来...整个蓬莱也没人拦得住她,姬兄你看...”
话音未落,那少女素手上青芒闪动,一把扯开青年,也不知那单薄娇躯中怎会有如此沛然大力,那青年竟被一下被拉出几尺,于是见他连忙足下踏起罡步,稳住身形,人方立定,却见两人已是双目对视,不由得叹息一声,转身度步走入内厢之中,径直坐在几前,自斟自饮起来.
屏风之侧,姬琅全然不顾对面凄婉的眼神,微笑道:“语冰,你却是不该来的,这种要搏命的事情,你哥一人便已足够.”少女粉拳紧握,显然是竭力方才忍住再掴一掌的冲动,凄然道:“我当然是不该来的,这番不请自到,只想知道,那个能让姬琅只身独与天下抗的女子...该是怎么样的风姿罢了.”
初闻此言,姬琅面色忽地变得凝重,竟有些语无伦次地道:“那些事情,都忘了吧.”少女眼角的冰晶终于滑落,问道:“不知你要忘记的,是那九州之上携美纵横八荒、快意**的风流,还是当年极东大洋之中,方寸听潮屿之上的夙缘呢?”
姬琅似乎正要辩解,却一时默默无言,少女凝望着他,叹道:“是了,你眸中居然尽是悔意,也就不必再说了.”少女拈出一方青巾,轻轻擦去脸上珠泪,颜上再无表情,虽是依然美得动人心魄,但这绝美中似又带上了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我只是一女子,自是不能妨碍了姬公子聚天下修士共商救劫的大事,姬公子且去忙,小女子告退.”言罢衣袂飘飞,推门而去,然少女走到门外时,依然忍不住回望,见姬琅仍是呆呆不动,毫无追及之意,不由心中气苦,清泪又再流落,伤心而去.
姬琅呆立许久,长叹一声,双拳握得几欲渗血,也不去追,转身走进内室,在几旁青年身边坐下,也不多话,只是抬手从青年手中夺过酒壶,不顾斯文地对口猛灌,说来奇怪,看那酒如滔滔大江直泻,竟无一滴漏之于姬琅口外,那青年得见此景,苦笑道:“也不知你是借酒浇愁,还是趁机夺我口食.”顿了顿,又忐忑问道:“如何,可曾摆平?抑或还需静待机会?”姬琅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壶,脸色转瞬变得平常,无奈道:“这其中许多事情,说来话长,因果纠缠,此生怕都摆不平,我等还是说说正经事为好.”
那青年当下也知时机不对,暗叹一声,道:“最近九州情势如何?”姬琅面目登时一暗,缓缓说道:“今年是庚辰年,乃是潜龙腾渊之时,而九州却时值多事之秋,自八月初轩辕陵生就天变异兆开始,天下灾劫次第现世,几场数十年一遇的水旱蝗灾不提也罢,一个月以来,竟有至少七颗天星接连陨落九州各地,形若天崩地焚,亡者数以万计,一时之间,九州各处人心惶惶,皆曰天子不仁,苍天降怒云云.也只有这座有玄黄大阵护佑的千年帝都里,还会依然歌舞升平.”
那青年随即笑道:“天塌下来尽有姬兄顶着,我等便尽人事,安天命吧,我此番带了已达化神之境的方士二十人,俱有深湛道行,赴死之志,另外,老爷子还让我把这个带来了.”说罢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只见那两个拇指之上各套着一个平平无奇的古铜扳指,那两个扳指古拙黯淡,通体雕有夔龙环绕,倒也看不出什么出奇之处,但姬琅一见这扳指,却是面色大变,登时怔住,数息之后才道:“徐老爷子好气魄,昔日大秦朝征伐第一利器...居然倾囊奉出,当真舍得.”那青年调侃道:“老爷子连我妹子都舍得了,区区两个扳指有甚么舍不得?”姬琅苦笑道:“夏朝云,你若真有那视这扳指仅为扳指的心性,恐怕早就和徐福一样破空飞升了.”那名叫夏朝云的青年微笑道:“呵,面对一尊镇封了武安君的大秦罡戍金人,难不成姬兄便能有沉稳如山的心性?”
饶是姬琅修养定心功夫极好,闻及此言也是不由悚然站立,好半晌才坐下,低声道:“朝云,你这回吓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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