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利器出于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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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空如洗,碧波万顷,灿烂的朝阳落照在无名岛上,华光盈盈,今日却是云梦泽中一个难得的晴日。然而,虽然历经了连日来的磅礴风雨,此刻一丝丝沙尘味和淡淡的血腥气依旧在空中弥漫,挥散不去,从那天穹之上俯瞰下去,只见得数以千计的人群分成双方,在一平如镜的荒原上遥遥对峙。
左边的人群可谓异彩纷呈,五光十色,正是在镇龙台上闷得发慌的九州炼气士们,而右边如同一片白色汪洋的,是数日前远道而来的天方洲修士们。
在那双方中间的数百丈空地上,孤零零站着的人,正是姬琅,今日这书生又是一身月白色盛大儒服,左衽环佩,腰挂沧海舜华佩,带悬碧鳞鲛绡剑鞘,看起来潇洒已极。
原来,九州练气玄门和天方洲修士几千年来素无往来,谁又能听得懂谁在说什么?护卫神殿本是为了开仗而来,况且修行者之间的交战,向来远离凡人,自然也不可能带上会说九州话的大食商人,于是,谈判之事,唯有让这素来我行我素的儒门逆子聊作通译。
姬琅站在双方中间,轻轻叹了一口气,嘴角浮现出一丝带着深深无奈意味的苦笑,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定下心神,用天方洲古语高声道:“这是两个伟大文明的第一次会面,在这个应当镌刻在方尖碑上流传万年的时刻,埃及护卫神殿和九州练气玄门相逢在九州最大的湖上。”话音落时,护卫神殿阵营中登时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和喝倒彩的嘘声,前几日,姬琅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不怎么光彩的伎俩战胜了圣兽斯芬克斯,也难怪天方洲修士不给他好脸色看。
微笑着摇了摇头,姬琅又用九州汉语重复了一遍,令得九州修士一阵欢呼,数日前,姬琅力挫域外异兽,风光无比,无数正道炼气士还是下意识认同了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人物。
顿了顿,姬琅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掏出一卷莎纸草卷,轻轻展开,竭力忍住笑,用天方洲古语朗声道:“数日前,法老的护卫们为了消逝的元素潮汐来到九州,惊讶和惶恐充斥了我们的心房,但是,元素潮汐关系我们这个种族的生存,九州修士迫于无奈,不得不这样做,为了熄灭阿蒙神的怒火,我们愿意归还冥神阿努比斯一千年前流落九州的埃及圣物:真理之羽,将沟通诸神之地的钥匙归还法老王的子孙,消弭我们的错误,同时,为了消解两个文明之间的误会,我们愿与护卫神殿的沙漠骄子们友好切磋,无论输赢,九州修士都将真理之羽双手奉上,表达我们热爱和平的诚意。”
姬琅的语气不卑不亢,看似服软的话实则绵里藏针,棱角隐现,清楚地点出一个事实:九州修士决非怕事者,这回无非是我们花钱买平安,主动给双方一个台阶下而已。
但是大多数天方洲修士哪里懂得这些,耳闻得赢回冥神圣物,顿时纷纷欢呼起来,气势陡然一盛。
九州阵营中听得这些人欢呼,纷纷眉头紧皱,虽然听不懂天方洲话,但是看这等情势,岂不是九州向外夷服软了,这怎么行!
当下就有几个魔头正要质问姬琅究竟,只是在这时,姬琅又掏出一卷竹简,用九州汉语朗声道:“天方洲修士远度重洋而来,盖因吾等逆天之故,然镇封龙脉乃是我等九州份内之事,绝不容外道干涉,虽然尔等未经允诺便踏我疆土,有失宾客礼仪,然我华夏本是礼仪之土,从来不拒远客,不欺外夷,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故赠天方洲修士鹅毛一支,以示吾辈慕和共处之诚意,愿尔等早识迷途,早回故土,若有不服,可以遣其佼佼者与我等切磋,以示九州练气玄门之恩威公正。”语气抑扬顿挫,隐隐带着倨傲之气,随着话音,姬琅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根洁白无瑕,近似透明的羽毛,引得天方洲修士又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然而,这些祭司们却没注意到九州修士们发出的哄笑。
炼气士中,自然会有些有心人发现姬琅手中这根“鹅毛”的不同寻常之处,但也根本无暇多想,因为对面这些没见识的蛮夷们如获至宝般的表情,已经让九州的炼气士们笑得乐不可支。而天方洲的修士又哪里听得懂九州汉语,人群中却有几个白袍祭司还像模像样地微微点头,似乎颇有得色。
这便是一个几乎天衣无缝的骗局,在这个同时有益于双方的契约中,双方都得其所欲,有了足够的台阶,自然不会费尽心力去研究表文宣言的是非对错,姬琅自然也就没有被戳穿之虞。
这一刻,无数个正身处在这个天字第一号大骗局中的旁人看来,字字铿锵,舌绽莲花的姬琅却是说不出的宝相庄严,正气凛然。
所谓颠倒黑白之言,指鹿为马之人,欺左瞒右之行,不外如是。
可怜双方长者俱是不知究竟,又抑或隐隐知道根底却又不能揭穿,只能苦笑着默认。
完美绝伦的瞒天过海!
“交锋共分三场,点到为止,勿伤和气。”只听得姬琅又以两种语言朗声道:“双方会面,互相行礼!”
于是,双方修士不情不愿地互相行了个礼,那些个儒门士子,作揖时昂首挺胸,鼻孔对人,与其说在作揖,不如说是挑衅,道门弟子可好,稽首也不打了,微微抱个拳算是了事,那些个魔门弟子,连点个头也省下了,眼角狠狠一瞥也可当作礼节,至于对面的白衣祭司...年老的还一本正经地抚胸致意,而年轻的祭司们,他们对礼节的理解和九州的年轻炼气士们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差别。
编钟曲响了整整三遍,悠扬的佛奈尔琴响遏行云。
只见白衣祭司们的阵营缓缓分开,一个白衣少年捧着一尊坐着的小石像,漫步走到阵营之前,他面容俊朗,只是鼻钩凸现,稍显阴翳,这少年白袍赤足,身上的金饰在风中摇曳,他将石像放在地上,跪在石像前,高声念诵起古老的咒文。
四周安静下来,空气中只有神圣庄严的颂歌在回荡不休,咒文极长,却没有人觉得它太冗余,因为,那似乎从历史深处飞出的咏叹词句,似乎天生就应当如此高雅绵长。
足足一盏茶时间,那咒文拉出一个如同太阳升起时的长调,天色陡然一暗,地上的石像似乎将无处不在的阳光全部吸摄到它的身上,金色的阳光扭曲成一个巨大的人形,石土的粗糙表面一点点显现出来,赫然将是一尊无比高大的石像。

骄傲之色似乎深深镌刻在那白衣少年的脸上,只听得他用无比倨傲的语气道:“魔像和魔偶象征着一个文明种族所拥有魔法炼金文明的高度,我,阿布辛拜勒神庙的首席祭司,拉美西斯二世陛下的地上行者,辛赫鲁斯,愿意见识九州修行者中,伟大魔偶师们的力量。”
姬琅知道,这座石像,刻的赫然便是伟大的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天方洲的阿布辛拜勒神庙前有四尊石像,当尼罗河东岸的太阳升起时,第一束灿烂夺目的金光必定会准时照射在阿布辛拜勒神庙上,因此,这束阳光会准确地照亮神庙门前的第二尊拉美西斯二世雕像,用九州炼气士的术语来说,这尊石像三千年来都在不停地吸摄每一缕日升月落时最纯粹的太阳真火,相当于在天地洪炉中以先天真火淬炼了整整三千个年头!想到这里,姬琅登时眉头紧皱,心念稍转,眉眼却又不由一舒,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石像头戴金顶皇冠,腰围皓石战裙,站在大地上如同巍巍雄山,阳光在它身上投下的阴影覆盖了半个九州阵营。
见得这么一幕,九州的修士都不由一愣,这蛮子居然要比试分身傀儡,比的却不是精巧而是要硬抗交锋,一时间众人竟有些手足无措,因为这么一座石人实在是太大了,恐怕足有九丈来高,各宗各派的法宝傀儡,无论是昆仑玉虚宫的黄巾力士,洛阳北邙山的黄土甲俑,还是龟兹百尸窟的飞天旱魃,若是摆在在这遮天蔽日的高大石像前,都如同孩童的玩偶一般,真要交起手来,恐怕只有被这石像一脚踹扁踢飞的份。
更何况石在五行中属金,金属从来就是最难炼制成法宝傀儡的材料,金属越多,炼制越难,然而以金属炼制成的傀儡也最为坚不可摧。这尊石像通体由石灰岩所雕成,外表隐隐有金石光泽,离火光华毕现,显然是个中极品,等闲法宝不能伤之。
九州中能和这尊石像比肩的傀儡,恐怕只有传说中巧夺天工的墨家所造的机关铁人,但是,墨家的首领,最后一代墨门钜子早就已经被儒家逼得湮没在青史风尘中了,一时半会九州从哪里找来可以和这蛮子交锋的傀儡利器?
这一刻,九州阵营一片死寂,人人面色古怪,有傀儡法宝的宗派门人心中更是忐忑,上去输给一个蛮子小孩是小,丢了九州面子是大,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却在这时,只听得人群中冷哼一声,竟走出一人,洒然步到那拉美西斯二世法老的雕像前的十数丈处,却是一个高大青年,高鼻深目而不失俊朗,一头如墨黑发,身穿连体古服,正是方士夏朝云。但见夏朝云大步出列,回头向众位修士拱了拱手,朗声道:“我等秉承大秦寻药人,方士徐福一脉,如今为救大劫,渡海而来,在下蓬莱岛夏朝云,愿以大秦罡戍金人,卫我九州声威!”
不少炼气士都不曾听说过数千年前的神秘方士一脉,但是十二金人的赫赫凶名却是如雷贯耳,尽人皆知,当下纷纷又惊又喜,却一时又不敢轻易相信,于是皆屏息凝神旁观。
夏朝云目光透过巨大石像的双腿之间,眼见得对面的白衣少年眼角露出的一丝不屑,也不生气,只是微笑着朝对方行了一个大秦古礼,高声报出自己的名字,随即褪下手上的一个黄铜扳指,凝神而视,只见那扳指缓缓升在半空中,旋转起来,夏朝云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猛然将一句句杀伐戾气极盛的召唤咒文吐出。
“天假强秦,并吞**,上应天罡之运,下负戍土之责,是为罡戍……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铸以为,金人十二;汇宇内战魂,凭陵杀气,镇厉魄,守在四夷……”夏朝云的诵读声愈来愈快,到了最后几句,根本没有人听得清。
夏朝云面色铁青,催动内腑,一口心血喷在旋转不停的古铜扳指上,登时,扳指上的两条夔龙发了疯一样地转动,夏朝云深吸一口长气,立时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最后一句咒文:“天子驭,守王土,大秦罡戍金人,赦!”
话音回荡不绝,只听得喀嚓一声,朗朗晴天中,一道霹雳猛然劈下!二十丈高的虚空被这一道凛冽青芒炸成两半,一条十几丈长,向外不停吐着青灰色铜气的深邃缝隙突然拉伸开来,虚空发出被扭曲的噼啪之声,就像有一双大手要将它硬生生扯开一般。
缝隙中青芒闪动,恍惚现出一个巨大无比的人形,一眨眼,一只钢融铁铸的战靴一脚踏出,轰隆一声,震得地面尘土砂石四溅,飞扬数十尺高,终于,这尊大秦罡戍金人裹挟了两千年的霜剑风刀,恍惚破开了时光的枷锁,訇然踏入一片死寂的战场。
那是一尊所有凡人都只能仰视的恢宏存在,就如同一尊足足十五丈高,肩宽六丈的青铜浮屠!仰斜而望,它高耸入云的士卒发髻在凛冽的气浪中丝毫不动,方正的脸庞目无表情,冷酷之极,充斥着厚重金属光泽的眼球古井不波,高鼻髯须,披身重铠上的古朴铜钉和差互裂纹都熔铸得纤毫毕现。
这个铜甲巨人浑身上下飞卷旋转着无数斗大的小篆,闪烁着幽蓝色的绚丽幽光,时隐时现,经历了两千年的岁月风霜,那些小篆大多已是模糊不清,然而细细一看,那些个字句中夹杂的小篆赫然竟然尽是些“刑”、“杀”、“灭”、“镇”、“屠”、“战”等等诸如此类的血腥字词,让人见之不由悚然。秦朝以耕战,刑律立国,这大秦第一利器上镌的字句,正是法家一脉的绝学“五蠹天刑谱”,相传能够以法律威严束缚无边血海杀气的绝技,触者必定痛彻心脾,肝胆欲裂。
这个巨人手中没有兵器,事实上,长着两个有如茅房大的拳头的傀儡,确实也不需要什么兵器。
只听得夏朝云肃声叱道:“战!”
这神似兵马俑的巨人似乎有了魂魄似的,听到夏朝云指令,缓缓转过头来,目无表情的巨脸顿时面向九州炼气士的阵营,这一刻,无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云梦泽。
稍懂得些汉字的人,都能看得清铜甲巨人额头上四个简单的血红色阴文小篆:武安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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