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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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冉的血液报告显示她与蓝觅果真是同种血型,如此吻合,再是不信,似乎也找不到借口。她一言不发,默默配合医生的一切要求。南方靠在门框上注视她,很有些讶异,他想,在这个年轻女孩过于沉着的处变不惊里,是不是掩藏着某种异常冷漠的脾性呢?
如果南方稍微了解明冉一点,便会知道在她平静的外表底下,实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似乎从未有人愿意主动去了解她,即使偶有两个窥探的,也是被她一概拒绝回去。渐渐的,就如当初参加父母葬礼时,浑浑噩噩被人带到坟前,呆看着石碑上描绘赤红的姓名及照片中模糊的面容,却始终没能落下泪来,于是人们都说这孩子是如何冷淡如何无情,连并着那点物伤其类的同情也收去大半。因此,人们理所当然的忽略掉了那孩子幼小心灵受到的伤害,她一脸的面无表情,又怎像会受伤?
“你一定有满腹的疑问,我虽然不知道朗芬有什么证据,但单从血型来看,她应该没有撒谎。”南方走过去,在明冉对面坐下。
明冉慢慢抬头,对他说:“你挡住光了。”
她的语气稀疏平常。
南方微愣,道声抱歉,换到另一侧坐下,然后顺手自口袋中取出香烟,顿一下,将盒口递向明冉。
明冉没有犹豫,接一支过来。
南方为明冉及自己点上,吐出一口烟雾,慢慢道:“算来,我和他们两个认识也有六年多了。”
他转头看向明冉,“你真没什么要问?”
明冉不语,半响,轻摇了摇头。
南方颔首,仍是开口说道:“你可能无法想象,蓝觅那一双创造了无数著作的手,曾在最底层的饭馆里洗过两年餐盘。”
南方说,他就从那间饭馆认识蓝觅,那时,蓝觅只有十三岁。南方说这些时,明冉一直沉默,眼神黯淡,静静望着窗外某处。
南方所描述的那间饭馆是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作坊式饭馆,客满时仅能容下九、十人。饭馆老板本是乡下来做塑料花的小生意人,不想城市的塑料假花却格外娇艳逼人,夫妇二人自知不及营生又不甘就此返乡,因房租在一楼,遂决定临时改成饭馆维持,这一改生意竟然不错,故长期经营下来。后来,朗芬与蓝觅便在这里落下脚,两个自孤儿院偷跑出的未成年孩子,想要谋生,又能做些什么像样的工作呢。能被苛刻的饭馆老板收留已算很好,有吃有住,虽起早贪黑劳作,但这日子总不会太久,那时朗芬常这般想,而真正能离开却是两年以后的事了。领他们离开饭馆的人是南方,若没有南方,他们或许还会呆很久。
饭馆工作很难熬,需终日忍受聒噪的厨子,燥热、重油的菜味,锱铢必较的老板及水池里**腻味、无穷无尽的残碟。朗芬常感到身上有去除不掉的厚腻油脂味道,它们粘在皮肤上,钻进毛孔,甚至被带去被褥里,令她恶心不安。若非有蓝觅陪伴,朗芬无法想象如何能在那般恶劣的环境中坚持,她自幼生活优越,父疼姐爱,为着蓝觅,她当真付出太多。饭馆于蓝觅却并不很坏,他不感一丝难堪,永远不动声色,无论住海景房或楼道,他必定同副表情。朗芬了解,所以从未抱怨,只要能每日见到他,夜里嗅着他气味入眠,不必多话心中也美,这个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竟已那般占据她的心,偶一瞬间,她也迷惑,不明了自己,但爱不正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孤注一掷。
清晨时候,饭馆也会供应早点,客人多是附近居民。一日生意不错,狭小空间更显拥挤,蓝觅经过时被人一推攘,歪在旁的桌上,弄乱正在对弈两人的棋盘。两人中一人吹胡瞪眼,一人春风满面,竟争吵起来,原来二人有赌约在先,现却死无对证。准赢者立刻迁怒于蓝觅,大声呵斥,老板出面赔礼,免去餐费才作罢。蓝觅忽说将棋盘还原便是,两人兀自冷笑,即使全盘旁观也未能做到,何况只瞥一眼?当是小孩戏言,瞪他一眼拂袖而去。客人走后,老板又再训斥一番才算,蓝觅微叹,不声不响将纷乱棋盘重新还原,这对他本就不是难事,只是除朗芬外无人知晓。当最后一枚棋子落定,蓝觅扯了下嘴角,复又将棋盘打乱。这一幕,碰巧落在了南方眼里,他大概也不确定蓝觅摆的位置是否正确,但直觉却说这个少年不简单,只因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在将来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而当时的南方还未察觉,虽有一刻惊奇,但它很快被淹没在繁复思绪中。南方那年二十,正为庞大的前程所迷茫,他并不喜这间饭馆,却因价格低廉每每来此。南方朝着大饼油条啃下去,再喝两碗温吞了的豆浆,身上便立刻热起来,年轻的身躯只需一点点燃料便可点着。那时南方还无大志,唯一的理想,只是来日不必再吃廉价粗粮。

两年后的那日季候已是入冬,枝头叶子落净,疏阔地伸向寒素的天空。自发行中心出来,南方裹紧身上大衣,深深吸气,与以往一样的冬日,如今在他眼中却那样不同,他从不知自己竟有这般运气,靠彩卷夺得百万家产。于街头漫步,他脑里一片空白,如今资产已足够出入任何豪华酒楼,却全没了兴致。恍惚间,仍是走入那家自己一向嫌弃的低档饭馆,叫了最等闲的食物。饭间,无意瞥到墙壁角落挂幅油画,他愣住,别提多不协调,但一细看,却是幅好画。南方学艺术,对油画略懂一二,十分意外这般作品为何挂于此处,电光火石间,陡然记起那奇特少年。蓝觅正巧过来送餐,南方一眼看到他,握住他手腕便问,蓝觅不惊,朗芬却下一跳,挡他前面一脸警惕。南方久久观察他们,越发觉得有趣,便道自己是商人,看中蓝觅作品,愿出高价购买。那画本是因饭馆墙壁破损,老板节约开支,吩咐朗芬蓝觅找物补漏所作。朗芬见遇到行家,马上同意卖出,想得钱便可离开这里另寻出路。南方旁敲侧击,慢慢套出曲中原委,说愿投资蓝觅,带他俩离开。
南方没有食言,为他们提供高档公寓及宽大画室,蓝觅以图巴尔署名的第一幅作品便在那里诞生,令他扬名的著作《涙城》。这是幅2。3m×2。3m的大幅油画,几乎占据半面墙壁,南方初看到这画时被深深震撼。笼罩在茫茫雾雨中的寂寞城市,散发着庞大的忧伤,那是怎样的忧伤?竟令整个城市为之哭泣。这忧伤使看到它的人完全被吸引,莫名哀痛袭遍全身,扩散至每一个细胞,沉浸在似真似幻的虚无中。南方回神后,怔怔望向蓝觅,那位伟大的作者却无动于衷,眼里无一丝情绪。后来,因有人看过《涙城》萌发轻身念头,坠楼身亡。于是此画被收入,不再示人;也有说法是遭贼盗走,下落不明;更有言被某富商天价购回,私藏囊中。无论怎样,慧眼识中蓝觅的南方,现已富甲一方。
“后来,他又完成了《海》——”
“可以了。”明冉打断南方,语气冷淡。
他侧头,询问姿势。
“我不想知道。”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知道?”
“如果你们关系是真,我以为你会想多了解他。”
“不必了,我今后不会再见他。”
南方缄默,而后问:“你已经爱上他?”
“还没有。”
“那兄妹关系,不是更好?”
明冉转过头来,静静注视南方:“相处六年,我以为你会了解他。”
南方苦笑,“本来是了解,只是遇见你后,他忽然改变。”
“你是故意的。”
明冉不再看他,轻轻吐出这句话。
南方意外,再次相见,有些刮目相看,禁声半响,轻道抱歉。
医生推门进来,木门发出的吱吱声显得突兀且无力。
“这样就可以。”医生麻利拔掉针头,用棉签止血,对明冉说,“回去顿些鸡汤喝,多休息,很快便能恢复。”
明冉站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腕,不与南方招呼,独自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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