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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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觅饮下一杯加冰威士忌,并非多么烈的酒,却突感根根经脉中的血液都无法抑制般腾得直往上冲,在达到那个至高点以后,又一路迅速奔流而下,使得他头晕眼花,甚至无力支撑身体。蓝觅察觉到自己异常,他最后的意识告诉他必须立刻离开,却不等试图站起,便已失去知觉扑在吧台上。
不多时,刚才离开的女子便返回来,酒保见她,微一颔首,“芯子姐。”
芯子用男人姿势挑起蓝觅下巴,定定看他,目光犀利。

翌日,蓝觅醒来时发觉周围是一片陌生景致。房间很小,只有一些必备家具,局促摆放,角落里收着一副画架和部分画具,空气里有松节油的味道。
“早,你醒了。”一位女孩推门进来,与蓝觅亲切打招呼。
蓝觅没说话,打量眼前女孩,十四、五岁的模样,梳着干净利落的马尾。
“你想吃东西吗?”女孩问。
蓝觅试图回忆昨晚的事,他记得自己去了knapweed,随后在吧台旁边等待明冉,碰到一个搭讪的人,接着喝了点酒,记忆在这里中断。
“你为什么不说话?”女孩疑惑问。
蓝觅再看向她:“你是谁。”
女孩似乎对蓝觅的问题感到诧异,理所当然回答,“我是桐桐啊!”想了想,又问蓝觅,“你是谁呢?”
蓝觅微微蹙眉,这女孩有点不对劲。他不再言语,起身穿上自己的鞋,拿过外套,准备离开。
“你去哪里?”女孩跟在他身后问。
蓝觅没有回答,走至门口时脚步却突然停下,他转身,目光滑过女孩投向她背后悬于墙面的一尊大幅木板油画。
“你为什么不惊讶?”女孩一脸奇怪。
蓝觅平静看她。
“其他人看到这幅画都会惊讶。”女孩继续说,“他们说这是令图巴尔扬名后来却失踪的名画《涙城》,一副使人想要哭泣的画作。”
蓝觅不惊讶,因为他知道,这不是。
他拉门离开。
蓝觅走以后,女孩呆呆站立片刻,然后忽然想起什么,跑进房间,从柜上取过一张便条来,懊恼抓住脑袋,自语道,“怎么忘了?”
才到楼下,蓝觅便接到朗芬电话,催促他立刻赶去合作公司一趟,蓝觅挂机前往。
回公司得知,下午展厅会举行新画作的开幕仪式,有一些文件还需蓝觅签署。他刚签完,南方就进来。
“好久不见,觅!”
蓝觅抬头看到他,点头算是招呼。
南方却突然凑近他,与之近距离四目相对。
“做什么?”蓝觅没有动,平静问他。
南方笑出声,回来站好。
这就对了,这才是蓝觅。就算你凑到他眼前,也看不到他瞳孔里自己的影子,就算忽然拿刀架于他脖上,他也处变不惊。这样的秉性不需要任何的过人之处,当一个人的心完全的游离这个世界,他就会变得永远从容。
“即使是这样的你,也终于有一天被改变。”南方说道,“以前念书的时候,生物课上用显微镜观察叶子表皮,老师要求学生在观察前需大喊一声‘世界真奇妙’。”他转头看着蓝觅,道:“现在看来,世界可不真奇妙。”
蓝觅也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你想要什么?”南方反问。
蓝觅答不上来。
“原来,你自己也还没搞懂。”
蓝觅沉默。
“那么朗芬呢,对于你,我以为她至少是重要的人。”
蓝觅不置可否。
南方忽问,“知道以前我为什么起心带你们回来?”
“那时你已经说过。”
“还有个理由,我当时没有说。”
蓝觅看他。
南方笑一笑:“那时你们明明是两个孩子,却一个眼神坚毅警惕,一个品性淡漠异常。这样奇怪,当时真是吸引了我。”
蓝觅垂下眼,却没有特别表情。
“你们是那样一起过来的两个孩子,今天我算懂,什么叫相濡十年,不及惊鸿一瞥。”南方转身走去门口,没有回头,“跟我来,带你去见郁明冉。”
蓝觅一怔,抬头时南方已经出去,他下意识跟上。
明冉被安排在一间会客室,她走过去试着转动门把,已锁。她颓然坐倒在沙发上,面如死灰,眉头紧锁。
门开启的时候,她紧张盯住自己脚尖,不敢抬头。
“郁明冉小姐。”南方喊她姓名。
明冉硬着头皮慢慢抬眼,看到蓝觅,瞬间惊得一怔。随即想出原因,冷笑一声,侧过头去,不再紧张尴尬,神情立时冷漠。
“你有什么话想说?”南方问她。
明冉抬头直直看他,毫无惧色:“伪画是我所作,悉听尊便。”
“想听事情经过么?”南方转问蓝觅
蓝觅不答,神色阴沉。
南方微愣,慢慢沟开唇角:“今早我接到调查局电话,可能你还不知道,如今赝品日益猖獗,公司便请人着手调查。偏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个蠢货向外来游客公开贩卖伪作,称其为真。不料在机场安检处被查出,送来公司检证。贩卖人招认一切,并供出作者,于是…”南方似无奈撇嘴,不再往下说。
“哪一幅?”明冉突然出声。

南方扭头哼笑,“郁小姐伪作过多幅?”
明冉语塞,因心切竟问出蠢话,顿时面红耳赤。调查局将她带来,却还未出示被扣伪作。
“是《凤尊》。”
明冉目光一紧,该早猜到才是!那人若真装点家用,又何需签名?难怪豪爽出价,原来早有预谋。
“让她走吧。”蓝觅开口。
南方还未反应,明冉先冷笑,“何必这么虚伪?你早说出目的,我早跟你来这。都说猫捉到老鼠,要先**一通,原来人也学来畜牲的癖好。”
“厉害。”南方悠然接道,“你也不必句句带刺,这种小事本不需要我亲自处理,伪作者又何止你一个?他们大概已经吃着牢饭,年少轻狂,你还不懂自己将付出什么代价。如果说官司,撇开公司庞大律师团,就这一件证物也足已定你的罪。”他掀开身后布幔,《凤尊》陡然亮于眼前。
一击毙命,明冉辨无可辨,与南方对抗,她不是对手。她沉痛,恐惧,却也羞愧,她以为自己经历过大风大浪,遇事不再阵脚慌乱,但此刻却悲凉满怀,无力再扛,她闭上眼,四肢冰凉。
蓝觅将这些看在眼里,心似针蛰,疼得一缩:“不必担心,只要我不说计较,没人为难你。”
明冉筋疲力尽,喃喃问,“你不计较,你又是谁?”
南方叹声气,语气温软些:“既然原作不计较,你回去吧。”面前的也不过是孩子,自己竟逼她出那副模样。
明冉脑袋一轰,惊愕抬头,声调也颤抖:“你,刚才说,原作!?”
“蓝觅就是图巴尔。”南方揭开真相。
明冉眼睛酸痛,她竭力睁着,心脏忍无可忍发出又干又硬的声响,她无法相信眼前庞大的事实。这个人是图巴尔?名满中外的图巴尔如此年经,他竟不是一位满目忧沉的五旬老人?那般佳作,那般深厚的内心世界,竟出自面前这人。不可能,明冉不禁摇头,再聪明的头脑也无法跨越时间历练,他如何能做到。
南方轻道,“怎一个惊讶了得。”他回头看向蓝觅,“你从不明白自己的可怕之处。”
待明冉平静,之前忽视的疑点逐渐窜珠成线。如果一切属实,那么他们找上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再是愚蠢,也不至于认为著名画家会因揭发一名伪作人而亲自上阵。且他们若真有心放过,又何故捉我来此羞辱。想到自己傻子般被人愚弄,明冉不禁握拳。
“你们刚才说不再追究,我可以离开,可是真的?”明冉定定望着南方。
南方看蓝觅一眼,点头表示真实。
“有条件?”
南方轻笑,摇头。
明冉站起身,面无表情,她轻声说:“是明冉龌鹾,做这等下流事,你们海涵。造成今日的局面,我真心道歉,也绝不再犯。在此保证,今后不与贵公司有任何瓜葛。告辞。”
语毕准备离开,就在她与蓝觅擦身,手腕却忽被紧紧扣住。
明冉面色苍白,她嘴唇紧抿,倔强看着蓝觅,“反悔了?”
蓝觅说不出话,他感觉心脏有力跳动,握住她的手不愿放开,只需稍微一使劲,就能将这个无助的女孩拉进怀里。
“请放开。”明冉细瘦的手腕被蓝觅捏得生痛,她皱眉。
“蓝觅?”南方惊讶唤他。
“你能听见吗?”蓝觅直直望进明冉眼里,“我心脏跳动的声音。”
明冉无法跟上蓝觅思维,一瞬间愣在当场。
蓝觅缓缓凝视她的脸,慢慢松开手,后退一步:“对不起。”
一得解放,明冉便怆惶夺门而去。她惊讶发现自己竟微微颤抖,为何那样害怕?整个人仿佛被他眼睛吸进去般,如此强烈不安。
蓝觅就是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
觉醒时浮现于脑海中的景象,为何总在梦里重现?
假如梦境是虚幻的,做梦的人,是否真的存在?不思不想的人,又算不算存在?
人可以怀疑自己的躯体和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是不是真实存在着,但是不能否认怀疑的主体或思想本身的存在性。
这思想就是“我”,“我”就是灵魂。
这一刻,蓝觅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的躯体,长久以来栖身其中的躯体,似乎在此刻才真正与心灵叠合。他真实感觉出自己的心跳及体温。他的灵魂,不再作为某种停滞状态栖身其中。
他一步一步走去窗前,双手撑开厚重的窗帘,阳光霎时洒进来。他伸出手,将掌心平贴于窗玻璃,感受灼热温度,然后,忽一把拉开,暖风灌进来,窗帘飞舞。
南方被风吹得眯起眼。很多年以后,他仍能清晰记得这个瞬间,无论流年如何湍逝,总有一些会沉淀下来,让那一小撮影像似施过法般无法忘却。
记忆中,蓝觅转过身,竟然笑了。
而一墙相隔的另一面,朗芬蹲下哭了。她告诉自己,这是祭奠的眼泪,也是痛苦的序幕。过去的时光已然结束,明日起,一切将再不同。命运的红蔷薇在暗处绚烂盛放,这不知将会如何的未来,是任谁也无法阻止。
这个世界正处在疯狂中,并且是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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