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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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一)
花轿一颠一颠的,摇的我头晕眼花,只觉得头上的珠冠越来越沉重。
外头的唢呐锣鼓震天的响,我嘲弄的想象了外头的人山人海。只道是安平侯的女儿嫁给了摄政王的小王爷,从此的安富尊荣。
安平侯的陪嫁足足有七十二抬,光珊瑚就有五尺长的四支。我仿佛看见人丛里指指点点的赞叹,只是,她们可知道,这就是我的‘价钱’。七十二抬的嫁妆,可以比于公主,只为了‘补偿’我这个代嫁的女儿。
舅母临走教我,小王爷并未见过云娘,所以回门之前暂时无虞。回门之后自然有外婆一家做主赔罪,摄政王也大约只能一笑而已——只怕我从此要百般小心。
我微笑点头。
原本就是我愿意了的,原本怪不得别人。
透过了盖头,我只能看到自己的裙裾和小小的鞋尖。
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云娘的脚的那一种惊喜。周正,圆润,柔软,带了女孩子的爱娇。一晃眼十年过去了,如今我也有了那一双精致的脚,周周正正,象所有正常的富家小姐一样。
如同此刻,无论我心里如何的七上八下,却也要端端正正的坐了。
云娘的眼泪自有上上下下一家子来安慰,我若是不知进退,只能自取其辱。只是,带了一丝的遗憾想,当年在父母膝下的时侯,我又何尝不是如珠如宝?
跌痛了,就扁起嘴来哭。母亲一路小跑着抱起我来,轻轻的帮我揉揉。我用柔软的手搂住了母亲柔美的颈项,只是把头藏在她的怀里,抽抽噎噎的。母亲拍拍我的背,只笑道:‘囡囡不哭,晚上娘给你吹箫好不好?’
虽然是家徒四壁,可是却是得享天伦。
那日再去看云娘的时侯,舅母也在。两个人正在絮絮叨叨的,似乎还在争执着什么。我见舅母穿了宝蓝的掐金裙子,青缎子的绣花披肩,显得更瘦了。
我连忙行礼,却被舅母一把拉住。她忽然把我拉在怀里,轻轻的摸我的头发:‘好孩子,难为你愿意。可是,我怎么能让你去?害了你的一辈子。’
我抬头,舅母的眼睛里满是痛惜,一如当年母亲临去看我的眼神。我的心头一酸,勉强笑道:‘舅母,云姐姐就和我的亲姐姐一样,何况有家里做主,这原也没什么。’
舅母只是不停的抹眼泪:‘青芙,我如何向你的母亲交待。’
她看了看我,又转身看了看云娘,忽然拉了我的手交给了云娘:‘云儿,你在我面前起个誓来。这一生对芙儿不离不弃,如同对待你的亲妹妹一样。’她的手微微的颤抖,几个玉镯轻轻的互击,丁丁东东的有如泉水。
云娘疑惑的看了我,勉强笑道:‘娘,芙妹妹本来就是我的妹妹一样。更何况日后芙妹妹就是王妃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舅母只是流泪,却不说话,末了只是匆匆的去了。她轻轻的抽出了手帕拭泪,她的背影如此的寂寞和不安。
留下云娘和我,面面相觑。
(二)
拜天,拜地,夫妻对拜。就算成就了一对新人。
手里执了大红的缎子,跟定了这个男人入洞房去,一生一世就只是他了。
我忽然想起那个遥远的春日,那个遥远的他。
他说:‘我们还会再见的。’那个脸黝黑黝黑,眼睛却亮亮的带了飞扬的笑意的青年。
我的手轻轻的伸进了衣袖,碰了碰那块温润的玉。我知道那玉上是八个字:不失不忘仙寿恒昌。临走的时侯,我本想撇下了玉。但是却又犹犹豫豫的带上了它。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思,索性也就不再去想。那个男子,他有我的箫。我的玉上也是八个字:莫离莫弃,芳龄永继。
只是,我们再不会相见。
喜娘们服侍我坐在床上,然后就退去了。屋里一下静寂下来,只有烛花轻轻的爆裂和远处传来的阵阵鼓乐笑语声。从盖头下头,我看见了一双红色的靴子在我的面前踱步,忽然又停了下来。我想象着我的丈夫隔了红绸打量我的样子,不由的有点发窘,却也微微的有点好奇他的样子。
正在此时,他说话了:‘我知道你是好心。我不会怪你,也不会勉强你。你休息吧。’声音有些低沉,有些负气,又夹杂了一丝的无可奈何。
我笑了。
我忽然明白了冥冥之间的宿命。
千回百转,原来,竟然,是他!
忍不住轻轻巧巧的用左手揭开了盖头的一角,我看见他的背影正落寞的坐在桌边。新郎的帽子随便的丢在地上。
我轻笑:‘好歹把帽子放好了呢。’
他慢慢的转头过来看我,然后脸上渐渐的现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我看到他的眼睛里突然盛满了惊喜,嘴角突然扬起了笑容。他的背突然的挺直了,就这么直愣愣的看着我,似乎一时竟然呆了。
我不由的害羞,连忙放下了盖头。我听见他大笑,欢快爽朗的,接着眼前一亮,盖头整个的被揭去了。他的脸就在我的眼前,满心欢喜的看着我。
他瘦了,却似乎还是那么的满不在乎。我只觉得腰间一紧,已经被他抱了起来。我的脸紧紧的贴在他的胸口,我能感到他的胸口一起一伏。
他一只手放开了我的腰,轻轻的摸着我的脸,我抬起头,看见他满眼的星光。他低低的问:‘我是在做梦吗?怎么是你?’
(三)
我深深的看着他,我的丈夫,官人,相公。
才明白一个平凡女子的幸福,原来可以如许简单。而他,抛却了显赫的身份,也无非是一个平凡的男子。多少次春闺梦里华丽的憧憬,如今竟然并没有失望。
没有。
魁梧如他,却如此的多情。他唇边的绽开的笑容,爽朗的有如秋日的阳光。他的浓密的眉毛向一边挑着,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我,粗糙的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脸颊。他喃喃的说:‘是你。真的是你。’
我见到他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欢畅,他的目光越来越迷离,他轻声的问:‘是你吗?你真的成了我的妻?’我含笑的点头,伸出手去轻轻的擦掉他眼角的泪水。我看到他的脸慢慢的向我的靠近,他的眼睛越来越温柔。他的手轻轻的捧住了我的脸。
我的脸不由的红了,却仍然只痴痴的看着他。
我不要错过。
这个玩笑起来如同孩子一样的男人,当他的眼光专注的时候,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全心全意的珍惜和爱护。温柔的有如我的父亲母亲。他并没有言语,但是我知道我安全了。他会保护我,爱护我,有如爱护自己的生命。
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到家了。在这个男子的怀抱里。
我只希望这一瞬间一切都能停下来。天地间只有我,只有他。就这么对视,就这么依偎,到地老天荒。
可惜有人打扰。
喜娘们蜂拥而入,嘴里一叠声的吉祥话儿。红枣,花生,各种的干果撒到了床上,各色的点心摆了一桌子。内眷们和几位通家的爷们熙熙攘攘的进来,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
我只低了头,注视着自己的鞋尖。我不敢让别人看到我唇边的浅笑,正如我不愿让别人看到我通红的双颊。我只注视着他袍袖的一角,大红的描金宽袍的一角正漫不经心的搭在我的裙裾上,仿佛宣示着什么。我的心里只是欢喜。
竟然是他。
喜娘小心的站在我身边,不停的道谢,也不停的告诉:‘新娘子脸嫩呢。’
我的丈夫就坐在我的身边。我听见他扬声大笑:‘我今后是有家的人了,闲杂人等一律不见。吃酒打猎的事情都莫要找我了。’
忍不住用袖子遮了脸轻轻的笑。
正在此时,忽然一个声音低低的叫道:‘青芙,如何是你?’

我抬头,忽然看见了一双绝望的眼睛,带了震惊和迷惘,直直的看了我。
这一双眸子黝黑黝黑的,本来是宛如深不见底的井水,却忽然的狂乱了。
(四)
两天两夜,只一瞬。
此时坐在妆台前,我轻轻抿着嘴唇忍笑。
我的夫君正弯了腰,颤颤微微的拿了女子的眉笔给我画眉——用他的有力的,惯于张弓搭箭的手。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仿佛全身都在使劲,额头上已经开始渗出细小的汗珠。
我微笑的看着他。
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此时正专注的盯着手里的眉笔;看着他浓密的眉毛——此时正紧紧的蹙着;看着他薄薄的嘴唇——此时正轻轻的抿着。他的样子既认真又古怪,我不由的笑。
今天是回门的日子,而摄政王府里这个小小的跨院已经成了我的天堂。我竟然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满心满意的欢喜和快活。
有如小时候,拉了小哥哥的手去竹林**。小哥哥把最大最美的花儿留给我,由我拿了回去给母亲。疲惫的母亲见了花儿每每眼睛骤然的闪亮。我们一起把花插在窗前的花瓶里。
花瓶是竹子削就的,但是削竹子做就花瓶的父亲每晚要很晚才能回来。在等待里,母亲和我的快活慢慢的淡了,慢慢的散了。
如今,我的夫君却用了全心全意的欢喜来回复我的全心全意的快乐。夜里他轻轻的搂着我,在我的耳边悄声的说:‘妹妹,这一生一世,我决不让你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我笑着看面前这个鲁男子,他正战战兢兢的给我画眉。我的丈夫,我的天,我的依靠,我只全心全意的要与他携老,忍不住拿起手帕轻轻的给他擦汗。
他朝我咧嘴一笑,正待说什么,却忽然‘啪’的一声,眉笔断了。
他无辜的眨眼:‘眉笔不结实。’
我不依:‘你这么个用法,天下的眉笔都不结实呢。’
他笑着作揖:‘娘子息怒,好在为夫的已经画完了。你且看看可好不好呢?’
我忙忙的揭开了镜袱仔细打量,却见镜中人双眉入鬓,正是一副莽张飞的样子。忍不住一边找帕子擦掉,一边埋怨:‘今天回门了,你还闹。要是晚了可怎么办?’
他只是苦了脸站在我的身边,不停的问:‘不好吗?真的不好吗?’我忍了笑,自顾自的开了妆奁,重新取过了一枝眉笔描画,却不理他。
细细的画做远山黛,淡淡的有如春风十里。
他忽然长叹:‘铁眉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可见这眉毛一定要浓才好。妹妹,你辜负了我的心。’
我再也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转身要去捶他。
这油嘴。
他却轻轻的握了我的手。轻轻的一带,我就跌入了他的怀里。他专注的看着我,温柔的笑了:‘妹妹,你不用装扮也是最美的。你知道吗?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说着,他忽然从身后取出一个小小的描金的包袱,笑道:‘我好容易从宫里寻的,今天穿这个好不好?’
打开包袱,原来是一条长裙。银红的裙子,百褶湘裙的式样,每褶里又垂了一条细细的银红丝带。
和那日,我们相见的时候的裙子一模一样。
我深深的看着他,他正热切的看着我,仿佛天地间再没有别的事物值得他的眼神。
我突然明白了一句很老很老的话,忽然只觉得很感动。
只羡鸳鸯不羡仙。
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我不羡鸳鸯不羡仙。我仿佛看到我的一辈子象一条河一样在我的眼前,身边这个有些鲁莽的男子会伴在我身边一直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我到家了。
(五)
回‘家’。
我乘轿,他骑马。
安平侯府从大门一路开着,从大门往里看红腾腾的一片。我暗自的叹了一口气——这是我头一回走自己家的正门,却是因为了一个‘外人’。
轿子进了三门,抬轿的小厮把轿子放下,另换了几个粗壮的妇人。我掀开遮窗的帘子唤他:‘先去拜见爹爹和母亲吧。’
他正忙着打赏家下的小厮,听了这话回头一笑。他的眼睛十分的温暖,我也忍不住抿了嘴一笑,就坐回去让婆子们抬了轿子一路进去。隔了轿帘听见一路的嘈杂。‘请姑爷姑娘安。’‘谢姑爷赏。’
忍不住的一股得意升起来。他,并不在乎我原来不是安平侯的女儿。那夜我低低的告诉了他我的秘密,他却只温柔的吻我:‘谢谢天。我要的原本就是你啊。’
轿子一路穿堂而过,到了后头的正厅才放了下来。婆子上来掀起了轿帘,他却在一旁向我伸出了手。我微微的犹豫了一下,就把手交给了他。
在新婚的晚上,我用了碧玉的梳子帮他梳头,把他一头硬硬的头发梳起了,然后用玉冠簪住。他也帮我梳头,放下了我的一头长发,也用了那一把碧玉的梳子仔细的梳拢,然后依了我的指点把头发高高的挽上去。他的手很粗糙,却是细细的梳拢,唯恐弄痛了我。
我在镜子里冲他微笑,从此就成了结发夫妻。
梳完了头,他握了我的手。‘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所以我轻轻的把手搭在他温暖的手上,由着他轻轻的把我扶出轿子。我知道丫头婆子的眼睛都突然的瞪大了,这一时的忘形会成了府里头丫头婆子的窃窃私语。可是我不在乎了,我再也不是那一个小小的孤女,行动看人脸色。
有他。
他正温柔的笑着看我,一边扶了我的手,一边笑道:‘小心,台阶。’少陵笑的时候永远从眉毛开始笑起,忽然的整个人就灿烂的笑了起来,让看着他笑的人不由的也满心欢喜。
小喜儿高高的挑起了帘子,里头的丫头婆子一迭声的叫道:‘姑娘家来了。’我轻轻的抬了眼睛看他,他的脸微微的有点红,似乎有点紧张,又有点忐忑。
正待进门,忽然一阵的嘈杂,从门口直跑进一个人来,只隐隐的看到一身的白衣。人未到就一叠声的嚷了起来:‘少陵,不好了,摄政王府被围了。’
好多好多年以后,我不能忘怀少陵在那一瞬的脸色。他似乎并没有惊愕,却只是直直的看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悲伤和无奈。他忽然从手上褪下了一个白玉的扳指儿塞到了我的手里,微微的笑道:‘别怕,你先进去坐坐,我看看就来。’
我不依,只是反手拉住了他的衣襟。不是的,不是的,从他的眼里我知道我不能让他离去。我忽然觉得一片黑暗正要从我的手里带走他,如同当日这一片黑暗从我的手里带走了我的父母。眼泪突然从我的眼里涌出,我死死的不肯放手。说不出话来,却只是流了眼泪望着他。
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女人们扶住了我的肩,我听见舅母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云儿,乖。没事儿的,姑爷去去就家来了。’我只不松手:‘大哥,带我一起去。’
少陵的嘴唇紧紧的抿着,他突然推开了我,就任由我倒在舅母的怀里。我绝望的哭了起来。那个白衣的人突然上前了一步,他轻轻的递给我一块手帕,低低的说:‘你放心。一切有我。’
我在舅母的怀里见到他们两个人高大的身影肩并肩的去了。少陵没有回头。我忍不住倒在舅母的怀里。舅母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听见她喃喃的说:‘可怜的孩子。韵之,我该怎么办?’
我只是痛哭,拿了那一方帕子擦泪。那天我没有注意到那原是一方素白的帕子,一角绣了一朵青色的芙蓉。
我没注意到那原是我丢了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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