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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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一)
这天,我下朝回家来,祖母问:‘那府里头的云姑娘你看着可好吗?’我抬头想看进她的眼里,可是祖母却闲闲的回身:‘凤凰儿,青姑娘不是给了茶吗?用看看去年的雨水还有没有呢,有就沏了茶来。’
我模模糊糊的想起那一张精致的,却骄傲的脸。却忍不住又想起了另外的那个人。几个月过去了,无论我如何的旁敲侧击,总是没有办法打听出她到底是谁。
少陵知道了,居然拉着我半夜‘夜探’。结果是一身狼狈的出来,我们跑了半个京城才甩掉了紧追不舍的护卫。
我笑话他:‘功夫生疏了吧?这要是讲出去谁信?’少陵的嘴唇紧紧的咬着,闪亮的眼睛黯淡了,半晌才说:‘重卿,对不起。’
少陵隔天就去热河的围场散闷,临行握了我的手:‘重卿,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的把那位姑娘找到了。’不等我说话,就撒开马蹄一路去了。我似乎看到了他眼角有什么东西一闪,忍不住呆呆的看着他身后的一片烟尘。
我的兄弟,我见他黯然而去。却是摸不到头脑。
我笑:‘老太太,哪府里啊?’边说边解了带子,让丫鬟们接了外头的大衣服去。
祖母笑了,边笑边悠然的往嘴里放了一块芙蓉酥糖。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了起来,似乎是一个平凡的祖母。但是我知道她的精明的眼睛正在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我的脸骤然的热了。
凤凰捧了茶来,祖母挥了挥手。丫鬟们鱼贯的出去,把门轻轻的掩上。屋里忽然静了下来,只有波斯猫爱奴呜呜的轻叫了两声。
祖母轻轻的嘬了一口茶,满足的叹了一口气:‘难为青姑娘了,齐山云雾清淡悠远,只是碧云寺的水失于清冽,经她加了梅花的花蕊,却只觉得满口留香了。’她微微顿了一下,忽然定定的看着我笑了:‘这就叫有其母必有其女。’
祖母的笑容,带了几分捉弄。
(二)
我只觉得嗓子发干,一颗心怦怦乱跳。却只能忍住了,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笑道:‘老祖宗说话越来越俏皮了。可教我们哪里猜去?这位青姑娘又是谁?我见过吗?’
祖母笑道:‘说见过也见过,只是不知道你还记得记不得——那日碧云寺里见过的,穿了一身的红衣裳——反正不相干,你不记得也就罢了。’
我心里只是着急,一心只想知道,却抹不开脸面不知如何开口。抬起头却见祖母正瞅着我微微的笑,头偏着,竟然仿佛是一个爱娇小女孩看见了心爱的玩物的神情。
我忽然明白,原来她已经知道了。
她当然应当知道。我的祖母。
十六岁就隔帘识得我的当时只是一介寒士的祖父。二十五岁上认定了当时的太子必定谋逆。我的祖父因此早早准备,果然太子谋反的时候勤王成功。
清平侯府的无限荣光,有多少是祖母弹指浅笑中赢得的。有祖母的中秋献茶于太后,才有华娘娘的进宫,而父亲娶得了老长平侯的千金也是祖母一手的操办。
她当然应当知道。
无数的机心筹划,才有清平侯府不衰的恩宠,才有清平侯府不坠的赫赫威名。小儿女的把戏,如何能瞒过了这一双慧眼?
镇定了心神,我勉强的笑道:‘好祖宗,就当疼孙子吧。她到底是谁?’
祖母轻轻的叹了口气:‘二十年前,京城的第一美女本是安平侯的独生女儿韵娘。她出名的精于琴画,更精于易牙之术。当年她一幅手绣的墨竹在京城万金难求。最难得的是韵娘的为人,温柔贞静。我本来私心要为你父亲求了她来,可是那年恩科的探花郎风流潇洒,我见了他才知道原来天下的男子里头还是有人配得上韵娘。’
我听了暗暗的心惊。我不信天下有人可以比我的父亲当年更加的潇洒,可是又不得不信。不由的悠然的想象当年的韵娘和探花郎的风采。
如今的青芙,一定是象她的母亲。
‘我见了他,不由的把私心放在了一边,一力为他二人做冰。只是娥眉曾有人妒。那年中秋,竟然有人暗暗的向皇上献上了韵娘的小像。皇上于是宣韵娘入宫赐宴,一见之下,不能自拔。’
‘次日旨下,皇上封了韵娘为皇贵妃,过了年入宫。可是韵娘烈性,竟然出走。安平侯的老夫人和我商量,只得对外宣称韵娘暴病身亡,从此闭口不提。可惜了这个孩子。’
我听得冷汗涔涔而下,这中间原来竟然有如许的曲折。一个小小的女子,不惜舍弃了富贵,冒犯了天颜,要何等的勇气和决心!而青芙,青芙,又因何会回到了安平侯的府中呢?
‘青芙这孩子,安平侯夫人只说是远房的表亲。可是她和她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有那支箫,箫上玉佩明明就是韵娘的。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既然青芙回来了,那韵娘一定很辛苦,不然她怎么舍得坑了女儿一辈子。可怜啊。’
一滴老泪从祖母的眼里滑落。我不敢则声,千回百转的,只是怜惜她。我突然明白了她眼睛里的孤高和清冷,不由的心里一酸。
(三)
我正想慢慢的退出,祖母开口了:‘卿儿,你想不想知道探花郎后来怎样了?’

我愕然。探花郎?
祖母轻轻的叹气:‘他原本才华横溢,文章更是字字珠玑。本来你祖父一力保奏他进翰林院的,可是经此一事世上就算没有了花满天这个人。二十年了,他和韵娘一起杳无音信。皇家的尊严,原本是冒犯不得的。’
我抬起了头。祖母的眼睛正闪亮的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已然完全没有了笑意,森然一片,却又是杂了忧愁和担心。
我的心微微的一痛。我明白祖母的意思,只是我不愿意听懂。我茫然的看着她,想微笑,却笑不出来。
我闭上了眼睛。我看到她微微的一笑:‘世子请用茶。’
睁开眼睛,祖母正关切的看着我。她低低的说:‘卿儿,我没有办法。她是韵娘的女儿,凡是见过韵娘的人都能认出来。她是见不得人的,这一辈子没有明媒正娶的命。’她垂下了头,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卿儿,我只得你一个孙子。’
我脸上的肌肉不停的颤动。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我想去擦祖母脸上的眼泪,却发现自己的嘴角咸咸的。我呆呆的站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想靠近她,告诉她,我不在乎。她就只站在那里,一袭红衣。她轻轻的用牙齿咬住了红唇,却不说话。她咬嘴唇的样子很怪,头微微的偏了,象一个天真的孩子,却又带了一点点的委屈和笑意。
青芙,青芙,我伸手出去,想触及她,想抚平她眼中的悲伤,却碰见了祖母的手。
祖母正拉住了我的手,她在哭。眼泪在她的满是皱纹的脸上肆意的流淌。她轻轻的,却坚定的说:‘卿儿,我虽然不能让你娶她做妻,但是我一定让你如愿。’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用苍老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只是,你不能错待她。我没能保护韵娘,我一定不能让你错待了韵娘的女儿。’
屋子里一下明亮了起来。
我看着我的祖母,她正担心的看着我。我急切的点头:‘我怎么会错待了她?老祖宗,一切就只靠你了。’
祖母微微的笑了,她的笑容里似乎有一丝的悲哀。
‘只是,你还要答应我,一定也不能错待了云姑娘。’
(四)
那一席谈话之后半个月,安平侯府里传出了喜讯。安平侯和摄政王成了儿女亲家。婚期就定在腊月。
只是少陵自热河回来,人就憔悴了。整日里郁郁寡欢,并不象一个新郎的样子。
我反复的追问,他只是闷不作声。反而问我:‘你找到了她吗?’
我默然的点头,却说不出话来。我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用手紧紧的握住少陵的肩头。少陵的头低垂着,眼睛里完全不见了往日的神采。他只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相对无言。
只有喝酒。
上好的酒。五十年陈的女儿红,倒在杯子里犹如蜂蜜一样的稠密。上好的高粱,犹如清泉一样的甘冽。此时我们只是默默的喝酒。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纵然知道,又有何用?
我的流云遥遥不可及,我不明白祖母如何能‘如我所原’。可是,少陵如愿的抱得美人归,却为何也是如此的仓皇?
我奇怪:‘少陵,出了什么事?’少陵只是摇头。近日里他瘦了,显得眼睛格外的大。少陵大大的眼睛黯然的看着我,嘴边是一个凄凉的微笑。他低低的说:‘这一切都是我愿意的。’
我没有继续问。因为,好多的事情也渐渐的开始发生了。
皇上病重,太子却英明。一个大雨的晚上,我同了父亲一起上殿。安平,乐平,长平三侯俱在。一夜的长谈,定下了摄政王一家的命运。
几个月来,摄政王的党羽们早已明升暗降。戍卫京师的九门副提督如今是长平侯的亲信,摄政王的长子进爵安国公,次子进爵保国公。两人目下都离了封地,在京城谢恩,要待少陵成婚了方去。
正是一举剪除摄政王的大好时机。
我心里虽然不忍,却无可奈何。这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龙争虎斗。
夜里,我又开始了做梦,梦见少陵和我在长街上相遇。少陵满眼红丝的问我:‘重卿,为什么是你?’
我梦见少陵死在我的怀里,胸口插着我的长刀。在梦里我感到他的身子一点一点的变冷,一点一点的僵硬。我看到他的曾经明亮的眼睛大大的张着,仿佛还在说:‘重卿,为什么是你?’
我只觉得心痛,却哭不出声。一个声音不停的冷笑:‘凶手,你就是凶手。’
醒来的时侯,我每每一身的冷汗。
我们行动的代号,叫做‘大喜’。日子就定在少陵大婚的第三天。
那天的一早,新娘要‘回门’,而新郎一家一定会偷空休息一下。下一天新娘子拜见公婆叔嫂,少不得又是人仰马翻。
每一个细节都早早的想好,摄政王的一家原本无处可逃。
只是没有人想过,少陵,还有云娘的命运。也许在这样的大事里,他们的故事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涟漪,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点缀。我看着安平侯,他正在侃侃而谈如何在新娘子回门的时侯设伏。
我冷笑了。
‘新娘子’正是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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