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继康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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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昏暗,我随老仆走近床前,看得明白床上卧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一小童在旁已将纱帐拉起。我请老仆点上油灯,观病者面色潮红,唇红近紫,向老者告声罪,请他张口,老仆持灯凑近,我细看舌苔和口内,随后搭上腕脉,只觉绵软,却并不快速。将棉被盖好,又问询了近日饮食肠胃,体热起退和服药情况,待取过这几日药方看过,我心中大抵了然。退坐桌旁,我向老仆道:若是学生所见不差,老伯患的是伤寒。老仆急道:几个大夫也说是风寒入体,怎么一日日不见好。我想了一会,道:我拟个方子,先试用着,每天我会来看视,再酌情用药,病症变化这几日可能会累及肠胃,有呕吐腹泄也不必惊慌,饮食以稀薄为好,加些咸汤。老仆拿过方子,千恩万谢送我出门,荣发跟上道:公子,不会有事吧?我站住看天井中滴沥成串的雨水,一角石坛中几株粉色月季却在风雨中挺立,明丽娇艳,慢慢说道:我也没有十分把握,但既习医术,救人性命莫敢推迟,唯有小心尽力而已。荣发却道:公子向来行事都及稳妥,这么说必是有把握的。
两日后老者体热方退,四五日后饮食渐见正常,每日对坐有时,察色问病,已知老者是湖广省咸宁人氏,姓康名信仁,号唤若山,春夏之际到云南境内是为贩些药材回去,不想染病困于旅店。天已放晴多日,荣发劝我起身,看康员外病渐痊愈,我让荣发房内整理,自去向员外辞行。坐于床边,我接过小童手中药碗,提出赴京之事,又道:员外大病初愈,学生留下个方子,再将养些时日应无大碍了。康员外口称恩人,含泪道:想不到客舍旅途中得遇贵人,公子前日说家中已无亲人,不如随我回乡,备考纳监有个落脚处更是方便,不然老朽无以为报。我道:老伯病愈,足慰医者之心,君玉不敢叨扰。他恳切相邀,又道:人老思亲,公子这几日病榻照料,老朽感念在心,心中已将公子视为至亲,若公子不见怪,我有个念头仗着老脸出口,不当之处,请不要怪罪。我看他企盼之色,心道:员外良善诚恳,他的心意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离家多日,思亲之念却一日未熄,认下亲来,心有所依,身有所靠,未必不是美事。思及此,我向员外道:君玉漂泊在外,蒙员外爱惜,愿以子侄辈敬奉孝养。唤来荣发及一众家人,康员外欢喜认下义子,荣发也高兴,道:公子,我们要到湖广去了,听说皇……黄公子也是湖广人呢。
义父自觉康复,执意次日回程,我叮嘱老仆准备稳妥马车,一行数十人车马上路。我沿途骑马贪看风景,疲累便上车中与义父相伴,他走南闯北多年,许多典故乡俗听得我津津有味,荣发也得了一只大黑驴代步,不免兴致高昂,与童仆好多话说,只是小脸晒得又黑了一层。
慢慢行来将近一月,车马进入咸宁。这一日天色晴好,早起避开炎热,走了几十里乡间小路,过了青木桥,就是义父所居的伏龙镇。正午时分,车子停在一座大庄园外,我扶义父下车,进门便是整齐院落,青石板地面并无一丝尘土,密叶浓绿的巨藤掩映高墙,院中一棵老树几人合抱粗大,蝉鸣之声不绝。几位妇人已经迎于树下,一位矮小男子上前,口称父亲,一旁扶住义父。义父笑呵呵道:这是女婿滑全,君玉是我途中新收的义子。那男子脸露讶色,随即堆笑:父亲公子辛苦。一时女眷迎上,义父为我介绍,我一一全礼,义母孙氏面色似不喜,大姑康氏却看着良善,我称大姐的赛金只掩着嘴笑,两位姨娘唤作德姐柔娘的均是青春年纪,一同略低身子万福回礼。义父拉过一个4-5岁小儿郎,道:这事你幼弟元郎。元郎害羞,躲于义父身后,只露出乌黑眸子看我,我倒觉欣喜,道:相见匆忙,容后补礼。
沿入堂内坐下,义父吩咐速将后园的书斋收拾出来,荣发便随着先去安放行李。正说话,下人报声姑老爷回来,我回身看时,进来一位三十开外,相貌清癯的书生,我便知是姑夫吴道庵。我深深施礼:晚生郦君玉,字明堂,拜见姑夫。他扶住我手,道:自家人,不须多礼,康公,你这位义子真是相貌不凡啊!坐下交谈,姑夫于经书文题极其熟捻,问了几个课业难题,我仔细想过回他,又将平日关注各派学说和古今文章的思之所得略作说明。姑夫惊喜道:不想今日遇上高才,明堂虽年少,康公早日为他纳监,此等才学,功名如囊中取物。义父点头,滑全一旁道:我看君玉体弱,功名不妨迟些,跟我学学账目上的事,也可为家中出力。姑夫摇头道:明珠岂能暗投,求功名须乘年少。义父也道:说的是,君玉只管好生读书,其余事等我近日就办。
姑夫问起义父旅途得病之事,众人皆关心。义父细述我为其救治不辞辛劳,我微欠身子道:是义父平日保养得当,药石之功甚微。姑夫倒来了兴致:明堂你年不过十六七,如何学得这身本事。义父道:你吴姑夫就是歧黄名家,家中邻里有病都是他给看视。我道习读杂书时偶有涉猎,对医家方剂兴趣颇浓,自行修习。姑夫问道:那你来说说,望闻问切何为重?我端正身子回道:医家治病,望闻问切均重,更重为用心,人食五谷,病有万种,非用心不能察的全貌,非用心不能善用四技。姑夫笑赞不已:朝闻道,昔死可也,明堂是真医家。

此后我便在康家后园住下,每日习读诗书,将备考文题一一参详录写清楚,不时向姑夫请教,几次后姑夫就道不敢落笔修改。读书有暇,随同姑夫乡间邻里诊病,我将所用方剂细细抄录,回书斋自行钻研,姑夫与我说笑:明堂莫非既要为良医又要为良相。我深感姑夫传道无私,请求以弟子礼相敬,他怪道:一点浅陋功夫而已,我于科考上面不通的很,屡试不第,明堂提点得益非常,莫非也要执弟子礼?我心感温暖,姑夫真乃潇洒之人。
一日午后书斋闲坐,窗外绿荫挡不住骄阳,蝉鸣振耳,我束发薄衫,纸扇轻摇,仍觉燥热,正要唤了荣发打水,回头见他匆匆门外进来,一头大汗,满脸涨红,却是含了怒气。他向我道:公子,听前房丫环说嘴,差点没把我气死,老院君背后说你是戏班旦角,那个姓滑的姑爷更坏,说康员外在外风流,弄个私生子回来。我怔了一下,微笑道:坐下歇歇,旁人说嘴管不住,自己心情总管得了,我是如何样的人,不是由他说了算。荣发道:受不了这肮脏气。我替他打了几下扇子,道:你我孤身在外,义父相待如同亲人一般,为尊者讳,他们不该背后胡言,我们却不可多作计较,以免义父烦心。荣发擦汗道:公子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同他们理论了,在府里哪里受过这种气。我压下心中烦忧,我早已不是千金小姐,这种气郦君玉应该受得起。
阵雨突然而至,黑风暴雨,扬起满地尘土,窗棂振动,书页乱卷,雨去的也快,半个时辰后便雨止放晴,清风窗外吹来,使人为之一爽。我向荣发道:随我出去走走,池塘的莲花开了,不知可经得风雨。
漫步在白莲池边,水满近岸,雨洗莲叶绿意盎然,朵朵白莲叶间自在舒展,微风过处,鱼儿出水,蜻蜓起落,莲瓣摇曳,水面涟漪四散。我深吸一口气,对荣发说:心情好点儿吗?荣发道:好美的莲花,采一朵放书房里。我摇头劝止:莲性高洁,出淤泥而不染,我可来此欣赏,何苦做那煞风景的事。
“郦公子,你在这儿赏风景,却让奴家们好找。”德姐牵着元郎,和柔娘一道提裙从小路过来。德姐道:天气酷热,特为公子做了绿豆汤送来,让雨阻了阻,书斋无人,元郎说哥哥一定在园子里,果然不错。我行礼谢过,荣发逗着小元郎抓蜻蜓,嬉笑声远去,德姐追上几步,却在不远处立住,只看着草丛中的大小人儿笑。柔娘低头弄衣,又偷看我,我微觉尴尬,道:姨娘也爱这莲花?柔娘轻轻道:嗯,花儿很美……可是莲花心苦,花期短暂,青春易逝,公子可有怜花惜花之意。我不禁皱起眉头,两位姨娘都是年少风华,平日里十分照顾,也非刁钻无礼之人,看这情形分明是串通好了,可见色不迷人人自迷,我却哪有这本事怜花惜草,先试着劝劝。德姐此时过来,道:公子莫要以为奴家们无脸,你看那莲花花开并蒂,草木如此,何况人乎,员外年高,实在是寂寞青春虚度,公子嫡仙般的人物,原知高攀,只求良宵一渡,虽死无憾。我抬头看着两位姨娘,德姐葱绿罗裙,肤色白腻,柔娘柳腰粉衫,面若桃花,都是美貌佳人。我故意叹口气,静穆一时,道:佳人垂青,君玉幸甚,只是长幼有序,不敢越礼行事,义父厚待,我若无行天地不容,元郎幼小,我为长兄,岂可让他蒙羞……君玉寄人篱下,只愿苦读有报,若取得功名,不忘姨娘今日眷念照顾之恩。二姨花容惨淡,我想想又道:君玉非不知好歹之人,义父姨娘均是亲人,愿以性命为誓,如若有不敬姨娘之心之行,天人共弃。德姐哽咽:公子至诚君子,贱妾等惭愧,再不会相扰了,唯愿老天保佑公子今科高中。我拱手相送两位姨娘,元郎扯我衣衫道:哥哥要来看我。我俯身笑道:好的,还有好东西送你,路上小心水滑。荣发看她们走远,道:公子,有点可惜哦!我持扇轻敲他脑袋:不许在外说,姨娘脸面要紧。荣发点头道:公子名声也要紧,以后娶个貌比天仙的娘子,方不枉今日做了回柳下惠。我气带笑道:出外几月,长进许多啊!他涎脸笑道:也是跟公子你学的。
莲花池后,风浪不起,我每日书斋苦读,姨娘相待更是周到。有时掩卷思念远方亲人,不知少华又在何方,不敢多想,强自压制,我已经没有退路,时近夏末,省试定于中秋前日,时日无多,义父已为我京中纳监,一片真心相待,我唯有高中以回报。走出书斋,天空高远不少,暑热远去了,园中桃李累累枝头,荣发与几个丫环小子采摘玩闹,嬉笑声儿传来,心中不由轻松,我几月辛劳,不会没有收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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