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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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密枝繁,茎干直拔而起,通顶贯地,枝桠间五颗异果高悬,圆润饱满,奇彩流光,这殿中央巨雕分明便是罗•娑双竹,挺峻的气势如虹,半透清辉的竹叶又微微**些许轻灵,给人刚柔并济之感。叶脉纹路雕工之细,更让人叹为观止。
司马靳扶婉婷在竹干旁坐下,剧烈的头痛突袭而来,甚为磨人,却也将她的记忆一并带回。她双目半阖地坐了会儿,疼痛渐缓,方睁开眼。凤目微扬,空澈的目光带着些许凄婉与压抑逗留在缁阴烈使身上,却让众人皆一愣。那眸中珠光隐约,如泣如诉,又仿佛用力隐忍着什么,波澜轻动辗转,映着她苍白而略显疲惫的脆弱,哀艳异常,见者俱恻。
她又闭一闭眼,深吸一口气似是想将胸中翻覆的情绪压下,方对缁阴烈使道:“烈使大人,你不是想知少主的下落,还有众位掌门领袖定有许多疑问吧,”说着她又望向众人,“婉婷这便全盘告知。”
司马靳与西莫略感讶异,望尘异境的存在自五界甫生便是个谜,她若说出来,又不知是福是祸,司马靳询问地看着她,“婉婷?”
婉婷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道:“无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望尘异境早已违背了当初建立的初衷,而五界此次恐怕在劫难逃,告知众位真相,若有朝一日能逃出去说不定还能谋得一线生机。”
话已至此,司马靳与西莫也不再说什么。婉婷遂将望尘异境的一切与幻境使妄想独霸五界的阴谋以及自己的身份一一道来。
她的声音清冷如水,舒缓平静,诉出的一切却无异于天方夜谭,闻所未闻,但她一字一句一人一事说得清楚明白,让人如若亲历,又容不得人不信。随着她最后一个字的郑重落下,众人震惊之余皆坠入不同的沉思,大殿之中霍然陷入一种异常的寂静,仿佛只剩了众人微弱的呼吸声。
到底是神魔两界见多识广,缁阴烈使与九华神君的震动只持续了片刻。几乎是同一时间二人的目光一并落在婉婷身上,只是九华神君眼中是从容中一点明亮的兴奋,而缁阴烈使灼灼的眼底却是惊愤痛心犹豫结缠的复杂。
婉婷站起身,缓步走到缁阴烈使面前,道:“烈使大人,少主因我而魂飞魄散,你若想取我魂魄以祭他之灵,婉婷绝不躲闪。”
缁阴烈使眉峰一纵,眼底怒光迸现,乍然一亮的瞬间右掌倏然扬起,五指微曲,便向婉婷天灵盖扣了下去。
众人皆未想到他会真的动手,大惊之下同声爆喝:“住手!”数声齐发,却如若出自一人之口,众人皆是一愕,不由你看向我,我看向你,只是那目光刚一撞上便又尴尬地闪了开去,仿佛怕一不小心被人窥觑了心中的秘密。
婉婷对周围动静恍若未闻,自始至终看着缁阴烈使,就连他那一掌当面落下都未曾眨一下眼,好似早已将一切置之度外,生死存亡都已没什么区别。可她自己不在乎却有人在乎,司马靳与西莫心已提到喉咙,双掌握拳,蓄势待发,打算只要缁阴烈使一动手,即便婉婷不愿,也要将她救下。
然而二人才动,缁阴烈使的手掌便在众人呼喝声中顿在婉婷额前一寸处,他怒目看着眼前女子,眸中几番挣扎,终于挥袖将手收回,道:“要论罪魁祸首,便是幻境使,这笔帐本座自会与他结算。少主既为救你连性命元神都可以放弃,本座就更加不能对你下手。你记着,你元神能得以存留是少主给的,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到魔界,回到肉身之中,少主的仇除了由你来报,别人不做他想。待大仇得报,你是生是死,是去是留,本座绝不再管。”
如醍醐灌顶,直激心神,婉婷因这一番话蓦然震动。自己只道当与冷秋尘同生死,却忽略了他舍命相护的含义。自己若此时放弃,不单负了天下,负了自己,更负了他。
缁阴烈使顿了顿,接着道:“本座还有话要问你。”
她敛下心间激荡,神情蓦然一转,凄愁伤怀的情绪淡敛,略显憔悴的面容上隐隐显出一抹坚定来。她长睫微微一扬,直入缁阴烈使眸心,道:“烈使大人请说。”那沉淀之后的从容清冷让缁阴烈使略为一怔。他不由再次将婉婷审视,心中有些异样的浮动,虽不知这女子如何让向来孤冷漠然的少主用情至此,单那一点领悟,一点承担,单薄中一点抽之不断的坚韧便让人不敢小觑。
他接着道:“你可亲眼见少主魂飞魄散?”
婉婷眼中一黯,不明他所问何意,但仍回答:“我亲眼见他坠入六道轮回。”
“如此说来,少主元神消散与否你并未曾亲见。”
婉婷略一犹豫,道:“是。”
缁阴烈使似是已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再追问,婉婷却疑惑地看了他片刻,忽地双眸一亮,“烈使大人的意思是,他有可能还活着。”
缁阴烈使道:“所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本座若非亲眼所见,绝不轻易听信人言,妄下论断。”
婉婷心中一摇,生出些许希望。这时忽觉周身几道目光格外灼身,她转头往众人面上寻去,透晰的目光轻轻一扫,便有几人受不住躲闪开来。她唇边一勾,扯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却格外冷淡,道:“如有幸逃脱,诸位若仍对婉婷的身份感兴趣,婉婷到时定不忘请教。”
立时有几人轻咳数声,面带尴尬地转过脸去,缁阴烈使见了冷哼一声,颇为不屑。婉婷不再理会众人,转而面对九华神君微微一福,“婉婷见过神君。”
九华神君捋着雪白长须笑笑,“姑娘不必客气。”
婉婷收起客套,直接开口问道:“敢问神君,五界之中神界力量至高无上,众生景仰,何必还来淌这趟浑水,天帝究竟作何打算?”
九华神君不想她如此直接,微顿了顿,才叹口气道:“天帝也是一时心动,拿捏不定,遂派本君下界来查探,不想欲念误人,本君这一来便着了幻境使的道。这望尘异境若不是姑娘告知,谁又能想得到还有此一处,神界向来凌驾于世,自视甚高,不屑与凡俗为伍,不想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天帝这回所受震动必定不小。”
婉婷颔首,“以神君之见,不知有没有可能劝天帝放弃五界之争,调动天军与魔界合作?”
九华神君白眉一挑,“你想神魔合军共同对付幻境使?”
缁阴烈使听了瞳孔一缩,只听婉婷回答:“不错。人界势弱,众心不齐,鬼界及妖界一半归顺幻境使,魔界将士部分驻扎于人界保护世俗百姓,但望尘异境从境使到寻常境众皆精灵强盛,可以一挡百,现在魔界怕已被幻境使盯上,若一旦真的正面对抗,魔界守军怕应付不暇,如今只有神界实力尚完整,若天帝肯派天军降临与魔界联手,定能使五界实力大涨,保住五界不至沦落说不定还有希望。”
九华神君尚未开口,缁阴烈使已皱眉道:“可神魔自古因所寻教义不同而对立,如今虽已互不相争,却也从未有合作的先例,你如此提议未免强人所难。”九华神君也点头附议。
婉婷眉紧了紧,似是对缁阴烈使的话颇为不解,“烈使大人教训婉婷时头头是道,这时怎么糊涂。幻境使费了这么大力气将一个天下之主的位子弄得人尽皆知,就因他深知众生俱有贪念,皆存私欲,一点诱饵就可以挑拨离间,让五界成仇,他便可一一攻破,一网打尽,到时众生若皆落入他手,成为他俎上鱼肉,神界魔界的教义要来又有何用?”
见她一言一词掷地有声,理义俱存,缁阴烈使和九华神君一时难以反驳,无话可说,两人互望一眼,皆未想到眼前这女子清瘦单薄,一缕魂魄纤盈欲飞,竟有如此胸怀,如此气魄。良久,缁阴烈使才道:“就怕天帝肯派兵,魔主却不愿。”
婉婷一摇头,“不必担心,魔主与我有约在先,定会全力相助。”
缁阴烈使眉峰一扬,更为惊诧,魔主最忌被人威胁利诱,更别提与他讲条件,谈交易,出人意料不想竟与她定了契约,这不得不让缁阴烈使重新估量婉婷的价值。
婉婷转而又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九华神君,“神君的意思……”
九华神君稍一犹豫,道:“就算本君肯劝谏天帝,现在被困于此也是无计于是啊。”
婉婷抬头环顾这精雕细琢的大殿,伸手去抚眼前罗•娑竹雕石凉的躯干,微微一笑,道:“不必担心,这修阎塔虽密不透风,也不见得没有出路。”
此言一出,众人乍喜,皆向婉婷投去期待的目光,然而倏然的惊喜过后却又是狐疑,西莫终于忍不住开口:“婉婉,适才不是你说的出不去这修阎塔?”
“我是这样说,一般人的确出不去,但这么多年也不是没人出去过。”
西莫垂头想了想,霍然一扬眉,“你是说你娘?”
婉婷点头,“对。当年没发现她的肉身便说明她是失踪不是死亡,而修阎塔再大也不过数层,再怎么藏也终会被找到,之所以自始至终未在塔中寻得她的下落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用了什么方法逃了出去。”
“什么方法?”西莫问。
婉婷摇摇头,“这要探过才知,万宗阵法皆有破绽,你可记得当初咱们是如何逃出望尘异境的,望尘异境虽在五界之外,却仍在轮回之中,我想这修阎塔奇魂阵也不例外,定有破处。”
司马靳见她说得认真,问:“你打算何时探塔?”
婉婷侧头略一思考,说道:“我这几日被关糊涂了,也没算日子,不知现在什么时辰?”
一个雪狼族人忽然开口:“这几月虽关着我们,但一日三餐倒是必有人准时送到。午膳才过不久,算来现在应该不过午时三刻。”
“晚膳通常在何时?”婉婷问。
“酉时。”那雪狼族人毫不犹豫地答
婉婷有些讶异,“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刚被囚禁时我曾问过送膳之人。”
婉婷上下微一打量,见他银发垂肩,一身银色劲装气度不凡,举手投足沉稳若定,不禁好奇,“阁下是……”
那人一抱拳,道:“在下雪狼族少主银翼,姑娘有礼。”
婉婷对他的身份倒似不如何惊讶,只微微俯身回礼,“原来是殿下,幸会。”说罢她目光掠了掠众人,问:“众位可愿与婉婷今晚冒险一探修阎塔?”
西莫与司马靳自然与婉婷同进退,九华神君与缁阴烈使也早已被关得不耐烦,雪狼族和祉水族与翅灵族是盟族,自然也没有独断独行的道理,余下的只有人界诸门各派的掌门。众人对望一眼,既然最坏不过是死,探一探这塔说不定还有生机,于是便也点下头。
婉婷遂道:“既然如此,婉婷天黑再来拜访。”
日暮西山,余辉落尽,天边云色深深,将整个夜晚染成一片沉烟色。一弯半月极淡,在云舒云卷之中时隐时现,清静的微光如薄纱一幕,将天地遮得朦胧。
修阎塔中依旧是长明不灭的莲灯烛火,通室明亮,流光散在五颗琉璃绘彩的罗•娑果上,映得四壁也浮华潋滟。虽然这里日夜并无区分,但此刻仍能感到一种只属于夜晚的静谧,黑夜如穿透了坚厚的墙壁在殿中铺展,黯淡中模糊神秘,只有一片恍惚的影子,却诱惑着人步步深入。
众人依墙而坐,闭目养神,不约而同地沉默,空气中隐约有一种紧张而肃穆的情绪流动,却仿佛又带着点思怀的柔软,如若征战途中某个寂寞的夜晚,莽原苍凉,倚剑望月,思乡之情被冰凉的甲胄浸得格外透彻,伤怀接踵而至,片刻席卷了全身,明天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看到家门前溪水流淌,闻到林外青草尘香。
司马靳缓缓睁开眼,入目是天顶雕花的砖石,暗蓝碧色,一沟一堑吸引了灯火,如碎玉繁星挂了满天。他眸心倒映着星辉绽放,有一点怀念的味道,第一次遇见婉婷的情景就这样忽然跳入脑海,唇角无声地**一抹笑意,那时她就那么从天而降,衣带飘飘,不染铅华,虽昏迷着,却仍旧是出尘脱俗的一张容颜,让他几乎以为是九天仙女失足跌落,只一眼便让他沦陷。
这容颜与如今的苍白重叠,有丝丝缕缕的疼痛抽拔在心口,低眉浅笑、狡黠顽皮被压抑在她单薄的魂魄之中,不得已的坚强之后,清静的神色下不知掩了多少无奈的汹涌,他想拨开世俗的杀伐将她护在胸口,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只能站在红尘的硝烟里看她孤独地沉浮,不禁长叹一声,如要吐出所有怅惘。
旁边西莫忽然“嗤”地一笑,司马靳扭过头去看他,见他双目半阖,唇边笑意犹在,他不明所以,不由问道:“笑什么呢?”
西莫睁开眼,仰首望着旋在高处的罗•娑果,眼神明亮,道:“忽然想起和婉婉刚从望尘异境逃出去的日子,那时她什么都不懂,总是那么好奇,为此我没少嘲笑她,也没少担心。”
“是啊,”司马靳接口,“如若能够倒回当时,或许我就不会放她走。”
西莫轻叹一声,“物是今非,毕竟不同了,我只遗憾自己没有能力护她免受伤害,她那样的人,不该受苦。”
复又安静下来,她的身姿淡影化作一道轻烟,弥漫在人心里,微凉的湿意,一点一点浸润所有往事,挥之不去。

石门在更漏滴入亥时的一刻开启,婉婷立在门前,背后甬道的昏暗勾勒出她幽白的影子,手中跳跃的灯火明灭,为她周身镀上一层轻浅的光辉,远看有些不真实。众人蓦地睁开眼站起来,目光无声地落往她身上,寂静中如能闻得每个人的心跳,扑通扑通,一声一声,如若探险前莫名的期待,带着些别样的兴奋。
婉婷并未入殿,只站在门口对雪狼族少主银翼开口:“殿下,下次来人是什么时辰?”
“辰时。”
“各位计算着些时间,辰时之前若找不到出口必须回来,否则若被发现都是死路。”她极其郑重地叮嘱着,仿佛所有人的性命都负在她身上。
忽然发觉不远处有人盯着自己,看得人浑身不自在。婉婷住了口往那目光来处寻去,猝不及防间便对上一双别有深意的眸子。狭长的眉眼微吊,妖冶蛊惑,又带着些揣度与琢磨,极薄的双唇紧抿着,喜怒不清,一身淡金长衫精工巧制,合着他修长的身段,玉面金冠,一张魅惑众生的面孔隐在罗•娑竹雕延伸的阴影下,却透着一股阴鹜。婉婷一惊,“是你?”
众人闻声都往他的方向看去,那人从阴影之下闲闲走出,轻轻一笑,道:“不错,是我,没想到?”
的确没想到,本来婉婷都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不想却在这时撞见,午后来时不曾注意到他,不知他躲在何处,宁宇凡邪异而炽热的目光没来由地便会让她感到不安与憎厌,然而她还是回视过去,漠然的眸光,淡到不能再淡,将他的一切探寻与浓烈都化在波澜不惊的眼底。
宁宇凡因她的漠视生出一丝不快,眉心一攒,往前走了一步,不想斜刺里迈出一个人来,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却正好将他的去路挡住,正是司马靳。司马靳依旧是温和翩翩的神情,声音里却已有沉意:“师弟!”
宁宇凡与他对视,二人目光各不相让,如绷上一条冰弦,一触即断。众人在旁看着,都不出声,也不相劝,只因这囚牢里只有宁宇凡一人是主动谄媚幻境使再三不成才被关进来的,众人虽曾也有与幻境使合作之意,但卑躬屈膝的事毕竟都没做过,不免对他生出蔑视之心。
片刻,不知是不是受不住司马靳过于坦荡的目光,宁宇凡终于将眼别开。婉婷不再多说,转身退出大殿,众人擎了几盏灯也随后鱼贯而出。
她掌灯在前领路,司马靳与西莫紧护于她身后,之后缁阴烈使与九华神君不急不徐地跟随,宁宇凡手举烛火步于二人身后一步之遥,接着是雪狼族、祉水族以及人界众位三两做伴地行于最后。甬道中丝光不见,虽有几盏灯照着,也是昏暗,壁上雕画起伏如云,众人虽对细致入微的精雕工艺赞叹不已,却无暇顾及雕刻的内容。
修阎塔共九重,之前婉婷被壁雕吸引已上到顶层,却是死路。司马靳等人被囚禁在顶层之下两层,便是第七重,婉婷被软禁于再下一层,便是第六重,甬道下延至此便止住,众人只得往上去寻。第八重上长廊深邃,幽烛的微光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扭曲荒诞,斑驳陆离。前方漆黑一片,不见尽头,如时空漫播的隧道,不知通往哪一方红尘。婉婷回头看一看众人,道:“大家找找吧。”说着便将烛火举高,往一侧墙壁上照去。
许是都将出路寄托在这一线渺茫的希望上,众人找得格外投入。壁石滑凉,浅薄的寒气蔓延在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与呼吸间,却衬得周遭格外寂静。几点灯火晕在一处,形成一个方阵,一点一点向黑暗尽处缓慢移动,十数双精锐的瞳仁中一寸一寸映出石壁细腻的纹路,便是有丝毫的破绽怕也无所遁形。
长廊尽头,两侧人终于汇在一处,众人互望着摇头,显然一无所获。婉婷领着众人上至第九重,亦是如此。甬道通跨四层,九重顶壁光如明镜,直阻眼前,分明告知此路不通,众人不得已返回第七重,无声中一股难言的失望直缀其间。
沮丧地围靠在各处,已有人表示不满,“找什么出路,根本是徒劳。”
“若真能出去,何必将我们关在这儿。”有人附和。
其余人都看着婉婷,等她说话,不知不觉间似乎已将她当作支柱。婉婷却不理会,模糊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她拧着眉沉思片刻,忽然抬头问司马靳:“给你们送饭的人从哪儿进出?”
司马靳指了指墙的另一侧,走过去按下一方砖石,旁边一片墙壁霍地上启,露出一道门来。婉婷探头进去看了看,司马靳道:“这门我们已查过多遍,里面仍是石壁,完全不通,大殿内我们也曾搜索过,没发现任何机关。每次来人都是从外开门,想必机关在外面。”
婉婷点头,依旧不发一言,只是独自沿着四壁漫步,低头想着事情。她清漫的影子在殿中缓缓如飘,云罗素裳迤逦拖出一脉安然的宁静,让人不想也不愿去打扰。
须臾,像是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无声的步子在罗•娑竹雕前停住,纤柔的脖颈扬起,专注的目光直投到五颗罗•娑果上。赤橙黄碧青,五色鲜艳,圆润而饱满地散放着摇摇欲坠的光泽,见者无不动心。
“西莫,我记得罗•娑竹上应该只剩那颗青色的果子吧。”
对她突如其来的一问,西莫略微错愕,含糊地应了一声。只听她又道:“五颗全挂在上面,看着还真有些别扭。”
只这一句,西莫便会意。罗•娑竹千年得一果,这对深知此事的望尘异境众人来讲,将五颗果子同时雕在一起未免不合情理。他展翅一纵,已到竹雕顶端,身手便将除青色外的其余四颗全摘了下来。
四果一落,石壁顿开,原本坚厚的墙上立时露出一个洞来,众人骤喜,齐往洞口聚拢,借着殿内的灯光,隐约可见洞外有一道扶梯盘旋而下,狭窄冗长,深不见底,不知通往塔的第几重。
婉婷对众人的诧异与惊喜视而不见,率先便迈上了梯子,这时抱怨的人也没了声息,亦迫不及待地随众而下。石梯转了数圈才到尽头,壁影深深,却有灼热如焰扑面而来,升腾的蒸汽熏得人皱眉,看什么也如隔了水,殷殷地晃动。婉婷手臂无意间触上墙壁,不由倒吸一口气立刻缩了回来,壁上竟如在岩浆里炼过,滚烫。
众人正热得难受,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迎面一阵凉意袭过,酷热骤然尽退,温度霍然直降至底,竟似入了雪山之巅,霎时霜冻,四壁瞬间蒙上一层冰棱。这一冷一热翻覆得极快,突如其来,众人有些受不了,忙动用真力去挡。婉婷运起《大藏经》的心法,也只堪堪与那骤热骤寒的温度打了个平手,几个反复下来,已有些抵御不住。
九华神君见状伸出一手往她背心一抵,一股清凉的气息立时辗转而入,源源不断,助她将心上的焦躁压了下来。她感激地看了九华神君一眼,对众人道:“墙后必有洞天,大家找找看可有机关。”
众人闻言四散寻找,不知是不是过于自信这旋梯无人能够发现,这里的机关倒也不如何隐蔽,不一会儿便被找到。石壁向四方退散,露出个十字形的洞口,口内寒气热浪阵阵涌出,大有不可阻挡之势。
婉婷咬了咬牙,一低身迈了进去。洞内冰火交替,婉婷不由愣住,修阎塔给人的壁清顶华,庄严肃穆的感觉瞬间荡然无存,十数丈的宽室一侧土壁岩墙,顽石突兀,腾着热浪的石岩被烧得通红,处处滚落,另一侧冰锥林立,冻棱丛生,冽冽寒意直逼筋骨,让人颤颤欲躲,一刻也不想久待。石浆与冰泉在宽室中央对撞,融成一圆池,池间浪涌而起,喷溅的火星与腾跃的碎冰交汇发出“呲呲”的声响,如两只交战的猛兽,各不相让。
往池上方看去,只见天顶上吊着两人,有铁锁拴在倒悬的石柱间,锁着两人手腕,将两人直挂在圆池上一丈处。二人玄衣玄袍,却是片片零落,破损不堪,火浆冰浪溅在皮肤上,处处是烫伤冻疮的痕迹,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婉婷怔愕地往两人面上寻去,却见其中一人面色清冷,峻眉斜挑,纵使剧痛在身也是一贯漠严肃然的表情,一双深沉的眸子略有疲倦,却依旧自恃地维持着些许凌厉,眼底一丝惊讶一晃而过,正一瞬不瞬地盯住自己。
好久婉婷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祀……祀境使大人?”再往他身旁看去,被吊着的另一人伤势更重一些,已有昏迷之相,却是络境使。
婉婷从震惊中蓦然回过神,“快,快救他们下来。”
众人见了这幅场景亦是震动,冰焰的翻飞太冲,却没有人敢上前,司马靳与西莫见状腾身欲起,不料却同时被缁阴烈使与九华神君止住,二人分别在司马靳与西莫肩头一借力,身已腾空,激窜的冰焰扫着飘然的袍襟,寒热之气交替而来,迎面直扑,两人侧身躲过,眨眼已至祀境使与络境使面前。神魔共力,粗重的精钢铁锁应声而断,二境使身子方要坠下的刹那,人已被带离池上,落往安全之处。
络境使几近虚脱,如不是有九阳神君的灵力续神,恐怕立时便要倒地不起。祀境使强自支撑着闭目盘坐在地,微微喘息,任由缁阴烈使助他调整内息。婉婷一步跨上前来,甚为激动,“他竟然……竟然如此折磨你们。”
祀境使眉心紧拧,压下全身不适,猛然睁眼看向婉婷。婉婷不待他开口,急问道:“青荷姐呢?她怎么样了?”
祀境使闻言面色一沉,道:“我们不肯屈从,他便将我们分开关押,若我猜得不错,青荷想必也被关在塔中某处。”
“他会不会也这样折磨青荷姐,她怎么受得了?”婉婷越想越急,声音已带哭腔。
祀境使瞳孔深处微微一缩,眸中已有狠意,“他若敢对她动手,我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婉婷飞快地掠了一下四周,寒热冲击下她已觉得头有些发沉。“祀境使大人……”
“别叫我祀境使,叫我的名字!”婉婷话才出口便被打断,“这境使的位子,我耻于与幻境使同坐,十二境使中有他便没我。”
婉婷对他的刚正之气心中佩服,道:“祈煌大人,您可知修阎塔的出路?”
祈煌微微一怔,不解:“我以为修阎塔没有出路。”
婉婷不觉有些失望,遂将自己的想法与他们如何找到这里的原委说与他听。祈煌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方道:“如此说来,修阎塔重重机关如迷宫,要走遍九重大殿并不难,关键在于出口的所在。”
婉婷点头,“的确,我只希望一层一层寻遍,总能找出些端倪。”
“现在恐怕今晚说什么都要找到出口了。”祈煌忽然道。
婉婷扬起眉梢,投以询问的眼神,“为何?”
祈煌不紧不慢地答:“你将我与络境使放下来,明日幻境使若来查,要如何交待,我不认为你还会将我们挂回去。”
婉婷一愕,随即浅笑道:“我没想那么多,看你们受苦,我总不能放着不管,现在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事不宜迟,还是快走吧。”
婉婷皱眉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一旁仍在调息的络境使,道:“你们这个样子,能走吗?”
祈煌定了定神,站起来,动作中牵扯到伤口,他眉间浮云般掠过一丝停顿,便再看不到其它,“你既然肯将青荷托付给我,就不该太小看我。”说着,他对络境使问道:“怎么样,辰霄,身子还行么?”
络境使辰霄已在九华神君的助力下恢复了些许精神,他抬头对祈煌虚弱地笑了笑,“祈煌大人吩咐,不行也得行。”显然已将刚刚二人的话尽数听进耳中。
婉婷对二人谈话间的随意与兄弟般的关系大感诧异,十二境使虽然同掌望尘异境,但各驭一职,除却商论公事外向来各有去处,关系疏远,更别提兄弟般的交情,而祈煌与辰霄一看便知相交甚深,婉婷几欲开口询问,又怕话问得不妥,张了张嘴,只得作罢。
祈煌倒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随口道:“我们是从小玩儿到大的交情。”
“大家都知道?”
“知道。”
婉婷有些自嘲地一笑,“看来我的确对望尘异境了解太少,不然怎这种事大家都知道怎么偏偏我不知。”
祈煌眼底波澜一动,颇有深意地看了她片刻,轻锐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看透,良久才缓缓说出一句:“这些年苦了你了。”
安慰般的话语流入耳际,漫过心头,眼底猛然一涩,感动夹着酸楚蓦然冲上来,婉婷怕自己失态,立刻别过脸不再说话。祈煌看着她的侧面叹了口气,指着中央圆池的另一端道:“还有一道门在那边。”
他抚了抚身上破碎的衣袍,便往池那边走过去,落魄的长衫在他身上却仍透着身为至高无上的异境使者的丰傲。两行情泪悄然落下,滴在霜峭的地面,瞬间便凝成冰。他淡淡的一句安慰,看似不经意间却将她在望尘异境中身份的禁忌抹去,冰珠浆火在他身后飞射如烟花,颤动而氤氲着两道极端的色彩,冰火共存的异象中一抹浅笑拂面,她发现她等待这一刻已等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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