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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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此时此刻,又何止心上有秋,静风斋外湖塘暮色,已是秋色连波,清烟寒翠,那一池娇花已谢,只留茎枝阔叶簌簌铺了满塘,随风摇曳。大展的窗上纱帘飘摇,白天还是阳光明媚的天气,这时竟有些阴沉,有风起,天边浓云漫卷,隐隐有雷雨将至的架势。冷秋尘缓缓睁开双眼,斋中没有点灯,昏暗与室外连成一色,唯有他深静的双眸散发着夺人的光亮。
两日来他闭门运息,调和内气,没想到望尘异境的灵力如此厉害,起先双力无法并融,他身上雄浑的魔气与之相争,几次都被压下去,灵力在身体中动荡,冲撞得他几乎把持不住,直至半日前他找到运气的诀窍,小心牵引调息才缓缓将二力融合在一起,只是二力初融,他运用起来尚有些生疏。
气回丹田,冷秋尘长长吐出一口气,转首望向窗外。暮色四合,黄昏萧索,天边滚云中依稀有电光一下一下透闪出来,直劈入地,无声地击打在心头,空气中潮湿沉闷,无形的水气包裹住皮肤毛孔,让人透不过气来。冷秋尘薄唇紧抿,刀削般一刃,脸色竟比窗外天色还要阴沉。
他眼神一转,蓦地向紧闭的大门看去,屋外几丝脚步声极轻,淹没在渐强的风势中,几不可闻,却被冷秋尘敏锐地捕捉到。脚步声来到门外忽然停住,再没有动静,来人似是在犹豫是否要出言打扰。
冷秋尘等了片刻,将手一扬,斋中竹节青灯骤亮,他深朗的声音说了句:“进来。”
门外几人互望一眼,幽劫当先一步将门推开,炙影龙绝随后而入,三人对冷秋尘一鞠礼,幽劫道:“少主,修罗卫与金鹏卫已整顿妥当,此刻正在寂魔殿前静候调遣。”
龙绝亦开口:“祭魇死士已集结完毕,只等少主下令。”
冷秋尘颔首:“知道了,你们先出去,本座随后就到。”
三人应声退下。
冷秋尘起身下榻,窗外风声渐急,已有滚滚雷声隆响在天边,窗纱被吹得乱扬,窗棱吱吱作响,斋中灯火跳跃,时明时暗,光影洒在冷秋尘面上,斑驳着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对窗外风云突变无动于衷,缓步走到长案前,案上毫笔竹架,墨砚镇纸,书卷文册肃静,唯有一支横陈的红玉箫流光婉转,净澈潋滟。冷秋尘修长的手指抚上箫身,缓缓游走,红玉冰凉,在指腹间留下清润的触感,玉光斜照,横直一道映上他的双眼,冷冽的瞳色一软,流连缱眷。
红玉箫声低缓悠扬,洗尽铅华,盘桓在记忆深处,却如荡在耳边,动人心弦的曲声乐韵丝丝缕缕,起起伏伏,牵织着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早已离开,以最激烈的方式,一个却在腥风血雨的乱世中摇摇摆摆,然而逝者已逝,终不能回,唯有尚在身边的人才能让他感到自己的存在。
他猛然将玉箫抓起,握在掌间,清癯的指节寸寸突露,力道深重,仿佛紧握着他所有的深情与眷恋,决心与不悔。任狂风骤雨飘摇,刀山火海天险,生也罢,死也罢,有他,便有她,有她,才有他,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绝不离弃,永不更改。
他唇边渐渐有笑意浮起,反手将玉箫别在腰间,一掠身已从敞开的大窗飞了出去。越过伸展蜿蜒的白玉曲廊,颤乱狂抖的湖叶花枝,迎着疾风扑面,他蜻蜓点水般在正殿高翘的琉璃瓦上一借力,缓缓飘落在殿门前。
大殿之内幽灯浓浓,拒霜芙蓉盏沿冰榻两侧次第点燃,盛郁的烛火烘出融融暖意,却压不住冷榻严冰蔓延的寒凉,流苏纱帷如水纹轻荡,撩着黄昏暮色,拨起细碎璃光,风雨欲来的萧瑟晦暗到此便止住脚步,似也怕惊了这红尘之中仅余的一方宁静。
冰榻一侧静静坐着赤阳御使,闭目盘膝正在养神,听见有人入殿忙睁开眼来,见是冷秋尘,立刻便要起身相迎,冷秋尘抬了抬手示意他无需多礼,径自便往冰榻旁踱去。灯火在婉婷素淡的面上映下一抹霞色,让她整个人看来正似那水边芙蓉,露染胭脂。冷秋尘深深凝视住她,如花容颜半分不漏地烙入瞳底,他忽而温柔地笑了笑,修长的手指轻轻从她瓷白的脸颊抚过,冰榻寒雾拂起她几缕乌发,也被他一并徐徐拨开。他俯身在她额头间印上淡淡一吻,轻声道:“婉儿,你等我。”
说罢,他眉间柔和一收,复又换回一贯漠然寂冷的表情,转身大步往殿外走去,再不回头。
望着他挺傲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深暗的暮色中,赤阳御使不禁长叹一声,这个他眼看着长大的少主,这个从来无视于儿女情长的少主,这个孤高决断驭马从容的少主,从何时起竟也会为一个人不顾一切,为一个人露出不曾有过的温柔,就如他自己,曾经天高海阔,意气风发,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绊住他遨游天地纵领山河的脚步,直至遇到她,隔着前世今生,穿越五界时空,不早不晚,就在命中注定的那一刻打了个照面,只这一眼,便成为生生世世的羁绊。
乌云沉沉,天幕一色铁灰压在头顶,正寒宫飞檐华瓦层峦叠嶂,九霄宫灯深深浅浅,一片前所未有的肃穆庄严。赤阳御使放眼远眺,邃广的眼神似将整个魔界笼罩住。曾经也野心勃勃欲将这华美的宫殿扣于掌中,曾经也渴望让天下生灵臣服于脚下,然而几经挣扎却发现,当一切成就辉煌无人可以分享的时候,纵然香车宝马,金雕玉砌,也一贫如洗,纵然高高在上,众星拱月,也一身寂寞,纵然枕天卧地,拥有一切,也一无所有。
幻境使的眼底有什么别人或许看不见,但他赤阳御使看得清清楚楚,因为他们曾经爱上同一个女人,也失去同一个女人,那是无底的寂寥与孤独,挣扎与痛苦,是他也曾经深深品尝过的涩汁苦果。只是,当他与他同在毒药般的往事中堕落沉沦时,婉婷的出现成了他的解药与救赎,却是幻境使的咒语与死符,缠着拽着一步一步将他逼向疯魔。
命运予人皆有一诺,对他们两人,它将眷顾给了一个,残忍给了另一个。
闷雷滚滚,如兵戈铁马的沙场上擂起的战鼓声声,由远及近迫降而来,低沉地震着人心,寂魔殿前银甲玄衣一片肃索萧杀,备剑执戟的武士分作两个方阵整齐地列在广场两侧,精神抖擞,庄重肃穆。左边方阵武士身上铠甲左胸的位置刻着一人,四目四臂,手托日月,足立大海,正是幽劫领导的修罗卫的象征。右侧方阵的标志则为一只金翅鸟,翼展万里,羽毛五彩,遮天蔽日,正是炙影统辖的金鹏卫。两个方阵前还有一人数略少的卫队,队中众人皆背弓挂剑,身着玄色武士服,暗绛色软甲,袖侧暗绣一朵紫色曼陀罗,花叶半拢,芯蕊初露,七分神秘,三分妖娆,而为首一人正是龙绝,昂首挺拔地立在最前,统领着身后一众祭魇死士。
广场之中精卫逾千,却鸦雀无声,杀伐之气与无边寂静滞闷融合成一股慑人的沉重,向四周蔓延,无声而汹涌,整座正寒宫好似绷紧的弦,宫人侍卫个个敛神屏息,放低脚步,仿佛一声略长的呼吸都会将这紧张的气氛挑断。而漩涡的中心一片暗潮起伏,银色甲胄清亮的光色也如被镀上一层陈旧的锈迹,斑驳中金属的冰冷越发深入人心,就连广场上整排点燃的盘龙兽影攒珠宫灯也压不住这肃煞与浸心的凉。
修罗卫与金鹏卫间空出长长一条甬道,直通寂魔殿门,魔主与主妃遥遥立在阶梯高处,身后高华雄伟的寂魔殿在浓重的天幕下勾出一道壮丽威严的轮廓,飞越而起的阔檐脊顶将二人遮在一片浓密的阴影之下,无法辨清神色,唯有主妃款淡的绢裳纱袂迎风而舞,展起柔美飘扬的弧度,在满目钢硬寂肃之中点下一抹温煦的宁和。
忽然,天边大亮,寂魔殿上方一道闪电劈开苍茫的穹幕,细雨如针,斜刺而下,越织越密,越织越急,不过瞬息,已成幕成帘,打在寒凉的甲胄之上,腾起一片雾水迷离。
内宫大总管奚荆急忙命宫人撑起勾花大伞替魔主与主妃挡住雨势,雨点坠在明绸伞面上,噼啪作响,雨水由帛上溅开,在二人周身激起细小的水花。殿前广场空旷,并无遮挡之处,众武士身在雨中,依旧面不改色,雨水打在脸上身上,不一刻便湿了全身,众人却视若无睹,仍纹丝不动,冷秋尘手下训出来的军将,规整肃容可见一斑。
就在这时,一点黑影冲过层层雨幕由尽处疾掠而来,大雨见之如遇神祉,不敢争锋,竟自觉退让两旁,打开一条路来。冷秋尘前掠的身子抽起一道强势的气流,带得身后急雨也跟着一荡,向外泼开数尺,回旋时如挑起的珠帘复而合拢,模糊之中远巷深景又成一片水晕朦胧。
魔主见冷秋尘来如影,气如电,身未至,内劲已迫在眉睫,息流浮涌,暗力纠结,雄浑灵动互辅互承,相得益彰,如此内息有魔界心法之根本,越往深处却又似乎进入一个更新更高的境界,可谓前所未见,不由微微惊诧。
冷秋尘速度不减,冲至近前方一个仰身收住来势。他身上紫色战袍云纹叠起,神鹤展翼穿云破雾,邈华高翔,一如他飘逸的身姿,飒飒迎风,是仙是魔,这时竟有些分不清楚,只可肯定的是他王者从容的风度,博大阔广地罩下来,将众人慑在其中。只见他缓缓降于魔主与主妃身前,昏暗中深亮的眼神灿熠若星,暮雨潇潇,迎头洒落,却在将要打上他身体时躲了开来,似也畏惧于他冷冽高贵的气质,不敢亵渎了分毫。
他对魔主与主妃微微躬身,算是礼过,进而转身面对广场之上昂首肃立的众军士。俱是魔界万中选一的精将,即便只是静站着也自然而然有一股沉煞肃重的气韵散放蔓延,那是与生俱来的刚烈威勇与战场之上兵戈鲜血附着于身的杀气,经过千百年的岁月时光也洗刷不去,然而即便如此,在面对冷秋尘象征皇权的血统与深不可测的威严时,再凛冽的杀气都要退步三尺。众军士不自觉地敛目鞠身,手扶佩剑,恭敬地行下军礼。
魔主在后注视着一切,静静沉思。几日不见,他感到在冷秋尘身上有什么已经改变,以前的冷秋尘虽也深寂孤高,沉冷从容,风华夺人,却依旧在他可猜测掌握的范围内,依旧是与他同出一系他所熟悉的魔,依旧是他的儿子,而现在的冷秋尘虽仍如此,却仿佛身是魔,却又高于魔,一举一动乃至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都凌驾于万魔之上,甚至超越了魔界皇族本身的力量。魔主不知这几日在地府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而今的冷秋尘已非昔日可比,他定能领导魔族步入一个前所未有的至尊至盛境界,可以将魔界带入数千年来从未攀越的辉煌。
他忽然淡淡一笑,与婉婷的交易在这最意外的时刻划过脑海,或许五界之位,天下之主已不该由他来做,这么多年来作为王者的负担与责任,野心与无奈是否该就此放下,生一场,醉一场,终会梦醒,属于他的辉煌已过,是否该让他的王朝与这个天地的倾覆一起驻留成历史上值得借鉴的一页。
不知是不是觉得冷,身旁的主妃轻轻往他怀中偎了偎。她抬起头来看他,清丽的眉目在木讷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生动,她伏在他耳旁悄声问道:“在笑什么?”
魔主垂目回视于他,加深这个笑容,他伸臂将她挽住,回答:“我在笑你我今后的日子会很逍遥。”
主妃挑了挑眉,并不继续追问。无需追问,无论他有什么决定,她都必将同往。
雨势磅礴,越发肆无忌惮,广场上众军士的身影已被雾水遮住,看不明了,而冷秋尘目光如炬,穿透重重雨幕扫向殿前,目光过处,望穿银甲冰胄,直穿人心。他深沉的声音不响,却盖过一切,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此次行动不同以往,敌军实力强鼎,无法预测,此去生死不卜,吉凶难料,如有惧者,立刻卸甲落剑,退出正寒宫,本座决不勉强。”
话音落下,场上瞬间陷入寂静,仿佛连雨声都褪入另一重空间,漫长的沉默中一种无言的沉闷与紧张拉开大网,将众人圈在其中。五界和平了太久,谁也不曾想到数百年的安逸宁静歌舞升平却是一场浩劫的铺垫。征战沙场,兵戈相向,那是多久以前的事?这些年来就算有,也只是小征小役,早已忘记寒刀利刃挥舞而下时砭人肌骨的冷意,血脉贲张杀声震天中令人疯魔的激狂。卸甲落剑,便等同于承认贪生怕死,这对所有战士来说都是一种深刻的屈辱,但无怪乎冷秋尘会有此一问,在场众人除却祭魇死士时常随他出入魔界执行任务外,剩下的恐怕只有校场上日复一日严格辛苦一丝不苟的操练。
然而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宝剑尘封了太久终会压抑不住锋芒,在场众将士哪一个又不是跃跃欲试,只见炙影、幽劫与龙绝忽然同时单膝跪地,齐声道:“属下誓死追随少主。”
随着三人的宣誓,众将士亦整齐划一地跪行军礼,振声高喝:“属下誓死追随少主。”一时之间战甲铿锵,呼声震天,嘹亮的一声从千名将士口中喝来,却如出一人。一声震彻九霄,天雷疾雨退避,浓稠的乌云竟被震开一口,月光一线清华透入,洒在众将士肩头,银甲灿灿一片眩亮。
雨势弱下几分,冷秋尘对阶下众人一点头,道:“好,既是如此,祭魇死士随本座从再思潭离界,炙影幽劫率金鹏卫与修罗卫分别从南北两方潜入人间,寅时三刻在瑶霞林汇合,不得有误。”
“属下领命。”炙影幽劫遵令,各自率众离开。
冷秋尘这才回身对魔主道:“父皇,明日黄昏前儿臣必回。”
魔主颔首,“人手够不够,可需将天众卫与龙众卫也调派给你?”
“不必,”冷秋尘道,“魔界有部分兵力分散在人界,天众卫与龙众卫还是留下来保护正寒宫,不过明日儿臣回返之时可能还需父皇派兵接应。”
“这你无需担心,放心去救婉婷姑娘回来便是。”
“谢父皇。”临行前冷秋尘再行一礼,一挥手率祭魇死士离开。
寂魔殿前肃重的气氛渐散,骤雨转细,淅淅沥沥,绵绵如毛,溅起一地秋凉。魔主揽着主妃缓缓向凌霄殿踱去,一路无语,却有一抹闲适的表情始终挂在他脸上。凌霄殿内已上灯,光晕明滟,暖意融融,将密雨斜风尽数隔绝在窗扉之外。主妃屏退宫人,悠悠端起盏已备好的香茗递上,方不疾不徐地开口:“尘儿连内宫禁卫都动用了,你好像并不担心。”
魔主啜了口茶,“担心什么,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主妃看了看她,道:“你没发觉尘儿回来后与过去有些不同么?”
“发觉了,他现在这样我反而更不担心。”魔主答。
“哦?”主妃似乎兴致颇高,饶有兴味地睨住他半天不说话。
魔主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暗自一想复又觉得好笑,天底下能让他不自在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了。他假意咳了两声,放下手中瓷盏,也回望过去,“又在动什么心思?”

主妃不怀好意地往他身边凑了凑,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哎,是不是有与我一起做闲云野鹤的打算了?”
魔主“嗤”地笑出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主妃得意地一扬眉,“怎么,魔主的位子坐腻了?你不是还想霸一霸这天下,你忘了与婉婷姑娘的交易了?”
魔主微微一叹,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只一味地望住她,墨般双瞳深不见底,却卷起一道温柔的漩涡,让人不知不觉沉沦。
主妃被他看得有些受不住,只觉自己要被他的深情吸进去,忙别开眼,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魔主却不容她躲避,扳过她双肩,“雨梳,你看着我。”
主妃听得他的呼唤将眼睫抬起,见他双眸如晶流亮,低沉的声音如念着一道咒语:“数百年光阴漫长,你一直伴着我,不曾有一句怨言,这一世我欠你太多。你我是魔,寿命再长也终要经历天人五衰,终有一死,而权力无止境,追得越久,陷得越深,只会让自己越难自拔。五百年,所有的辉煌我都得到过了,这魔主的位子我坐够了,也坐累了,我只想用下半生的时间陪着你,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主妃似乎被他的咒语摄住了心神,久久无言,缱眷的凝望中时空仿佛被拉回到五百年前,落英缤纷,芳草澄碧,他与她仰面躺在正寒宫郊外的旷野上,晴空湛湛如一汪美玉,澈澈天光中她看清他所有的喜悦与悲伤。登基大典前一日,他握着她的手在那里躺了整整一天,直至日落西山,晚霞如火。他不曾开口,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从没有一句承诺,却替她顶下所有狂风骤雨,恨怨情仇。
第二天大典过后,他不顾任何人的阻挠直接将她接入凌霄殿,自那日起,她成了他身边日日的陪伴。先皇的怒火,先后的指责,魔后的怨怼,冷秋尘的愤恨,全部被他屏蔽在宽阔挺拔的背脊之后,从不曾入她的耳。十年,百年,五百年,他用他的宠爱与纵容为她建起一个逍遥的世界,让她在其中为所欲为,而他唯一的奢求便是她永生永世的陪伴。她知道他在为不能给她一个子嗣而疚愧,为无法予她真正的自由而补偿。
而刚刚,他说要为她放弃拥有的一切,陪她踏遍万里河山,看天高水长,她这样一个人,愿望何止千般,他几乎为她做尽,得一人如此,她不敢奢求来世,只一世,她已不虚此生。可是她早已过了为感动痛哭流涕的年纪,泪水在明亮的眼中转了几转,终于被她生生压下。她轻轻牵起唇角,**明艳动人的微笑,道:“不,是我陪着你,无论你的决定如何,我都陪你永生永世。”
雨停,风止,云散,半月盈盈高挂,世间一片霁月风光。
冰峰玉雪,寒雾皑皑,茫茫之中寸土不见,草色不生,铺天盖地的白让人有世间只余这一色的错觉。蓬峦山奇景秀丽,巍峨壮阔,重峦叠嶂,此时月已尽落,初阳未起,夜与日的交替间,雪更寒,云更浓,雾更深。
黑暗笼罩,万籁俱寂,天地在这一刻没有任何区分,黎明的无色成为最好的掩护。寂静深处有一股极难察觉的风动之气从三个方向往蓬峦山巅汇聚而来,隐约中可见三道巨大的黑影在空中飞速移动,天空如被张开的幕布缓缓覆住,幽沉的天穹不再,只能见几点零星的微光在浓重的墨彩之中一晃而过。
三道黑影在聚到一点时忽然转了方向,直往蓬峦山巅飞落而下。黑影如盖,兜头罩来,瞬间遮了漫山光鉴的雪色。遍山幽暗之中有一人高立于空,飞悬在数丈之外,宽袍广袖迎风飞舞,绛紫瞳色如璀璨的宝石,在寂暗之中释放出炯亮的华彩,见者垂目。
寅时三刻,魔界三卫汇于蓬峦山巅,瑶霞林外,炙影、幽劫与龙绝从众武士中走出,对冷秋尘一鞠礼,齐声开口:“请少主示下。”
冷秋尘沉静的目光遥遥投向瑶霞林的方向,密林无边,参天大树于万里白雪中奇异般拔地而起,枝繁叶茂,葱郁碧盛,冠顶连绵遮住穹苍,也将瑶霞林圈入一方神秘的境地。冷秋尘双眸一眯,浅浅的锋锐从眼帘下射出,格外慑人。他一字一句地将命令掷下:“祭魇死士随本座入望尘异境救人,金鹏卫包围瑶霞林,严禁任何生灵出入,山脚下平原是望尘异境另一个出口,修罗卫即刻前往把守,准备迎击众境使及其手下。本座辰时前必回,若不见本座,禁止轻举妄动,可听清楚了。”
“是。”三人一声应下,幽劫立刻率修罗卫往山脚下而去,炙影则带领金鹏卫分两路包围瑶霞林。
冷秋尘则对龙绝一点头,当先一步入了林中,龙绝轻轻对身后一扬手,祭魇死士紧随而上。死士数百,却如影如魅,行不留声,祭魇死士的身手纪律在魔界众禁卫中已无人能望其项背。
瑶霞林看似平常,实则暗含九宫星象。整个山林被分为太一,天一,招摇,咸池,青龙,太阴,天符和摄提九宫星位,需以特定顺序打通九宫之门方可进入望尘异境。林中设有九音琼芳阵,若破宫的顺序稍有差错,便有可能被送往虚无之空,永不超生。
然而正所谓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太一为精,为大,为元,这九宫星位亦是循此根本,始于太一,终于太一。
冷秋尘依琪离所授,刚刚在林外观察的一瞬已寻得太一之位,此时入阵,便无犹豫,身之所至,直取太一。太一之心有镇珠一颗,半悬于一方石雕九宫图的中央宫,即九宫之中五宫中的位置。镇珠外丈远处,冷秋尘挥手令停身后祭魇死士,独往镇珠而去。只见他飞至镇珠一侧,微微调息,将体内望尘异境灵力小心调出,灵华聚掌,掌中一道紫芒射出,紧紧将镇珠笼住,镇珠禁不住灵力重负,被缓缓压往中央宫位,镇珠触及石雕九宫图,带得整座山林轰然一震。众死士不由自主警觉四望,冷秋尘却仿佛没听到般自顾自将掌力收回。他慢步踱回祭魇死士面前,眼光掠过众人,沉声道:“九宫星位已启,不容回头,从此刻起,每一步都不得有丝毫差错,否则到时落入虚无之空,永不超生,休怪本座不救。”说罢他蓦然回身,丢下一句“都跟紧了”,便往下一星位掠去。
太一之后,太阴主一宫坎,位于正北,同样有镇珠一颗,落坎宫之位,冷秋尘启动坎宫机关后,直逼位于西南方向的二宫坤,即轩辕星位所在,过十七星,然后入青龙,过角、亢、氐、房、心、尾、箕东方七星,达三宫震。天符位于东南方向,主四宫巽,过东南后直入西北方六宫乾,由摄提星主位,后经西方七宫兑位,对应咸池,进而转入东北招摇星位,即八宫艮,紧接着取径天一,入南方九宫离,最后回到中宫太一。
九宫星位迂回复杂,外人只见冷秋尘在瑶霞林中穿行来去,仿佛毫无目的,却不知一步错,全盘输,更何况他还带领着祭魇死士数百,一人差池,便可能是全体万劫不复的局面,而破镇之时冷秋尘却连头也不曾回一下。他入阵前一句话说得决然,在阵中对祭魇死士却是全权的信任,从入主太一之位那一刻起,他的生死与所有祭魇死士的生死皆系于一线,一死百亡,无人可以抛开他人全身而退。而身为魔界皇族最尊贵的少主,他却如此轻易将性命交于手下,或者说,交于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跟随冷秋尘多年,默契已成,他的一举一动,点滴之恩,众祭魇死士又怎会不明,怎会不记在心头,因而他每一声令下背后是死心塌地的追随,亦是视死如归的保护。只见死士成阵,玄衣暗甲,如轻云一道紧紧随在冷秋尘数尺之后,百人如一,每一步都踏在冷秋尘的步点上,分毫不差,这精确的步伐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眼前这让人视之却步的男人,这个用淡漠掩饰情感的主,这个孤独高傲的王。
卯时正,九颗镇珠各归宫位,九珠落宫,九宫大开,瑶霞林中心连枝结叶的参天巨树蓦然向四周缓缓移动,自觉让开一方空地来,空中云团骤散,天顶洞开,白芒一道如柱倾泻而下,直贯天地,林中空处霎时一片通亮。
冷秋尘等人迅速来到光柱旁,见光柱之中有气流如梭,飞速向天顶流动,光所到处,地上草叶皆飞卷而起,瞬间被吸入天顶大口,再不复见。他回身望了众人一眼,见众人面上坚决,毫无惧意,只待他一声令下。他复而回身,嘴角一牵,对眼前景象露出一抹不屑一顾的笑,再不耽搁,提身一步迈入光中。气流强迅,冷秋尘才一入内便被卷起,瞬间便消失了踪影。龙绝飞跟而上,一众祭魇死士亦紧随其后。
冷秋尘随着气流不住向上飞升,不受控制,周身景物飞光掠影,难以分辨,只能见一片翠色接天郁郁不断,仿佛瑶霞林中参天巨树冲破天穹,无限伸展入浩瀚寰宇,无止无尽。身前一道阻力如屏似障,迎头压下,生生隔开望尘异境与五界红尘,身下又起一道巨大浮力托着他整个人向上疾冲。他颀长身形如一柄锋利的剑,长空一刺,夹着冷逸的风华与惊云的气魄,眼见就要将两个空间穿透。
阻力渐弱,面前屏障越发稀薄,冷秋尘只觉骤然之间眼前一眩,碧树蓝天,朝霞云海,万般色泽破雾而出,瞬间清晰起来。旭日东升,天边亮出红轮一角,光华万丈直逼眼前,暖暖洒了碎金满身,彩云如絮,绵绵浮起,卷着晨曦的和煦与破晓的微凉拂在身上,仿佛能帮人抹掉人间的烟火与乱世的锋芒。
冷秋尘稳住身形微微转头,眼前豁然开阔,便是见惯五界诸般山河变幻的他也不免暗中赞叹。天宫仙境,室外桃源也不过是世间凡俗的风景,而夜幕已退,晨光初上的望尘异境是如此静谧安宁,静得出尘脱世,静得纤尘不染,静得好像一泓秋湖清透如镜,照出俗世繁华的影子,让烦乱迷茫的人心也跟着静下来。
然而心底的赞叹也不过一晃即逝,他眼中不可抑制地泛起一丝冷漠的嘲笑,就是这片美至不可方物的极境给五界红尘带来了几近灭顶的浩劫,而它却还仿佛一无所知地维持着它一如既往的和平。心底一股怒气窜过,他几乎就想摧毁这片刺眼的明媚与和平,但他闭了闭眼,终是将这股冲动压下,就算再恨,这里究竟是婉婷的故乡。
只是这一分神的时分,龙绝与祭魇死士亦已冲破结界,铺展着浮悬在冷秋尘身后,远远看去,就如飞鹰振翅,舒展开一双巨大的羽翼,从缓缓攀爬的红日中飞翔而来。冷秋尘已从琪离处得知修阎塔的方位,他对身后死士微一扬手,提身便直往那个方向掠去。
云淡风轻,旭日明辉映在修阎塔上,笼起一层淡远的清华,将青碧的砖石也衬得格外光鉴,更显其高峻挺拔。冷秋尘率祭魇死士飞速地向修阎塔迫近,飞影数百却魔魅般悄无声息。在距修阎塔十数丈外,冷秋尘忽然挥手令众人停住,他往前飞出几尺,深沉的目光遥遥落在塔的方向,眼中漩涡起伏,似在揣测什么。片刻,他倏然对龙绝道:“在这儿等着。”
龙绝心下微微担忧,上前一步:“少主……”
冷秋尘却打断他的话:“等着,没有本座的命令谁也不许跟来。”
龙绝无法只得退回,眼见冷秋尘独自往修阎塔而去。修阎塔四周寂静得不同寻常,静得龙绝心间不由自主地忐忑,他单手握住腰间剑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住冷秋尘的身影,准备一有状况,即便背上违抗命令的罪责也要出手相助于他。
只见冷秋尘飘逸的身姿缓缓落于塔尖之上,他并不入塔,也没有丝毫其他动作,只一动不动地望住另一个方向。远处,岛群连绵,彩梯明丽,烘托着两棵青翠的巨竹拔地而起,穿透浮云,破天而出。冷秋尘望着那巨竹略一沉吟,远远对龙绝一点头便往巨竹所在的位置疾飞而去。似是有什么催促着,冷秋尘身一动,已淡成一点,龙绝一惊,忙令祭魇死士全速随行。
身还未至,远远便见一片白衣玄袍上下飞舞,打斗之声不绝于耳。岛中心两棵巨竹中央一道水帘氤氲,几个人一步迈入便不见了踪影,冷秋尘一看便知是琪离留下的空间之门被打开。巨竹旁边一人飞浮在高处,黑衣沉沉,杀气四溢,另一人跪于他身前,双目突露,面容扭曲,一身干枯,一道气光正从他头顶缓缓流入黑衣人手掌之中,那人吸取灵气的同时另一只手还紧箍着一女子。冷秋尘双目落在那女子身上便再也转不开,那一身清华浅淡,缥缈如雾正是他朝思暮想,日夜担心的姿态。
他心底一喜,却在见到她面上咬牙隐忍着疼痛的神情时又瞬而转为急切,他身子向前一冲,不由自主便又加快了速度。眼见她的面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突然间,幻境使将手中被吸干精气的那人一抛,钳着婉婷勃颈一把将她提了起来,耳边打斗声顿息,幻境使与婉婷只僵持了一瞬,来自众人的一声急喝便如冰刃一道直击入冷秋尘耳中,眼前一幕几乎将他的身心顷刻抽空。
只见婉婷身子被掷入高空,幻境使凝满浑黑之气的一掌猛力拍上她胸口,掌力透胸,穿身而过,雄厚强大的内力在她背后爆裂飞散开来,迎面刮过,带得周身气流一阵激烈的动荡。冷秋尘顾不得这些,眼见婉婷的身子如一片落叶承不住秋风之力飘落而下,缓慢,却凄凉,直看得人心中一阵酸楚涩痛,如碎沙混入了血脉,一丝一丝将骨肉都剐下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下过命令,身后祭魇死士如浪,汹涌地跃的过他,与众境使及其手下战在一处。
只一步,仅仅只慢了一步,轰然一声巨响,眼前就有什么灭顶崩塌,瓦砾飞石兜头砸来,几乎摧毁他的神志。他一个飞旋向婉婷下落的身子直冲而去,稳健的双臂伸展,用宽阔坚毅的胸膛接住了她,这轻若浮云的人儿,以并不强势的姿态占据他一度坚硬如铁的心房,而此刻剥离的痛楚,竟如此椎心噬骨。
怀中,几近昏厥的她似乎感到了他的气息,她挣扎着睁开双眸,浮散的眼神渐渐回笼,极为吃力地捕捉他的目光。他纭紫双瞳中的深情纠缠得近乎绝望,却自始至终不离不弃地扣住她涣散的眼神,直至与她的目光交汇成一道无边的凝望。他见她对自己露出满足的一笑,进而往他怀中凑了凑,她对他的依恋与信任让他心中狠狠一揪,他微微俯身在她耳旁道:“婉儿,是我,我来接你回家。”
似乎找到了归宿般,她放心地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他臂间一用力,紧紧将她揉入胸口,心底一丝柔软在痛楚中悄无声息地蔓延,无孔不入。身旁剑气如流,掌风如梭,似乎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初阳明媚的光线将他的身影投在云上,他看到自己终于再次将她拥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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