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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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辉清华,玉盘如镜,月宫广寒,他闲立于明月之畔,俯首红尘,看俗世万丈遥遥铺展,江山纵横尽在眼底,让人颇有些傲气豪情的意味。凛寒的目光淡淡在川峰纷错间扫过,碧水青山在他眼瞳深处映出清晰的影子,一石一树一涛一波都格外写意。
悠然间眸中清光一敛,落在一个轻飘浅淡的身影上,素衣白裙如雪,乌发似瀑,眉蕴轻愁,峰岭江河刚毅奔腾间一抹缥缈如烟,衬得天地也柔。她静静而立,目光远放,散入江滚水涛不断,惊石的浪潮拍在眼底也卷做一翻细小的水花,缓缓而退,仿佛怕惊扰了她。
他唇角微挑,眼色一柔,动身便欲往那身影寻去,却忽见一玄衣男子缓步行来,在她身旁立定。极为熟悉的形貌,疏冷中一抹昭然的无情,狂傲中万分凌厉的煞意,丝毫不加掩饰。
二人似乎说了些什么,婉婷始终神色淡淡,不惊不慌,也异常冷漠,出乎意料地竟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一点不似平日的她。正诧异间,那男子好像被激怒,唇边骤沉,剑眉一凌,笼于袖中的手蓦然扬起,广袖翻飞间将什么东西打入婉婷眉心,赤橙黄碧青五色异彩瞬间罩住婉婷全身。婉婷身子一震,脸色遽变,黛眉团簇,银牙死咬,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那五色异华越扩越广,渐渐覆盖了江河,笼罩住峰川,从高处看去只能见一片眩光夺目。那光刺亮,直冲入霄,与晃晃天光融于一色,让人满眼只剩晕眩的霞芒。
忽然,芒底一声凄烈的叫声传来,如精电穿破寂冷的长空,击入冷秋尘心里,巨大的震颤瞬息迫入经脉血液,贯遍全身,鞭心笞骨的疼痛让人激狂。
他大喊一声“婉儿!”猛地坐起来,眼前骤然一暗,芒色顿消,胸口剧烈地起伏,已是一身冷汗。攥着榻沿的手蓦地一紧,花梨木框雕纹硌在掌心,沉钝的疼痛让他惊醒。定下神去看,面前只有一室静淡,满屋馨香,江河山川、婉婷境使都不复在,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惊梦。
噩梦初醒,心间久久不能平复,刚才的一切仍然如在眼前,无比真实,让人几疑此刻面对的才是一枕黄粱,那声满含凄楚绝望的呼叫依旧如一柄利剑斜插在胸口,让他心痛如绞。他伸起一手压在胸前,那痛却一直起起伏伏地徘徊着,怎么也压不下。微微阖上眼想定下心神,一张浅淡的面容却始终固执地飘在眼前,挥之不去,也不想挥去。岁岁年年,生生世世,他想将那容颜刻下烙住在脑海心头,任生死轮回、天地换颜也不能磨灭。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幽幽传来,如微风一缕扫过耳旁,却仿佛带着红尘之中所有的无奈。冷秋尘霍然抬眸,临窗一个背影粗衣布裙,消瘦褴褛,执着木杖的一只手细纹密布,骨节清晰,另一只手半笼于袖中,反剪在身后。她一动不动地抬头仰望,窗外星辰不见,细月无光,天幕一色墨蓝浓重,仿佛再也容不下其他色彩,却不知她在看什么。屋中轻烟袅袅,烛光斑驳,画影婆娑,将她略略佝偻的身形衬得格外孤单。
这背影甚为熟悉,冷秋尘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阁下是……”
那人似是没听见他的话,定定注视着窗外良久才缓缓转过身来。那面容苍老,皱纹自额心眼角唇边攀爬开来,条条都是光阴的痕迹,无情无绪,喜怒哀乐仿佛都被遮挡在辗转的纹路之后,难以捕捉,唯独那双眼中一抹与这张脸极不相称的清亮淡定载浮载沉,遥遥地荡过来,仿佛能将人每一分心绪看透,无处可躲。
冷秋尘微微震动,那目光分外熟悉,他与之对视过千次万次的目光,所有的深情缱眷,爱敬缠绵都融在那安静的一泓秋水中,是深夜下一场浓烈的诉说。再细细打量,眼前这目光却又少了这些,澄澈中多了七分望穿俗世的镇定,三分看破红尘的悲凉。
冷秋尘眉心一紧,道:“孟婆?你不是……”他说出的话顿在嘴边,片刻后又开口,“你究竟是谁?”
孟婆依旧望着他沉默。冷秋尘星眸略垂,不过一瞬,便复又抬起眼来目视于她,脑中清光一现,地府深静永巷中突然出现的一人,囚阁机关前莫名其妙的笑容,狱牢监墙里不堪一击的身手,都是她。细想起来破绽百出的种种这时都串联在一起,冷秋尘眼底锐光飞掠,“是你,是你故意领我去救婉儿,你究竟是何人?”
孟婆沉静的眼神与她对视,缓缓答:“我是孟婆。”
冷秋尘翻身下了长榻,有些虚弱的身子轻轻一晃,复又撑住,挺拔的身形立在她对面,深渊般的眸中冷若薄冰,尽数将她的镇静都凝住,“你身是孟婆,心却不是。”
孟婆依旧波澜不惊,过了一会儿忽然一笑,道:“不愧为魔界少主,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一笑来自那静水流光的眼底,跳脱在风霜白鬓之外,竟模糊了那迟暮的形容。
冷秋尘不为所动,只一味将她每一分神情看在眼中,道:“我问过的话不想重复。”
孟婆对他的孤傲微一动眉,却没说什么。忽然她木杖一动,袍袖拂过面颊身前,碎光粼粼而下,落手处已是另一翻身姿,别样的面容。
冷秋尘面色陡变,震惊之下不由往前迈了一大步,胸口钻心的疼痛猛然直冲头顶,他眼前一黑,一手扑空,险些就要站立不稳,幸而旁边伸来一双修纤柔软的手扶住了他,那手指微凉,透过轻滑的衣丝落上皮肤,却让人清醒。耳旁一把悦耳淡然的声音道:“你伤还没好,不宜激动,快坐下。”
她扶着他坐回榻上,冷秋尘闭目调息良久才缓过神来。他寂邃的眸光一抬,深湖寒潭中暗流奔涌,却被他生生压在平波静海下的眼底。若不仔细看,他几乎就要以为眼前之人便是婉婷,白衣似雪,乌发如墨,一室流珠光影映着她眉目如画,袅娜娉婷,满屋绡纱云帷笼住她神清眸淡,风华绝代,只是那八分相像中却少了一份狡黠调皮,一分执着锐韧,整个人便如天池绝水,浩淼烟波凌驾凡尘,满眼过尽千帆的平静,静得只剩清寒。
冷秋尘毫不避讳地凝视她,眼底一丝惊异闪过,显然对眼前人的身份已猜到了**分。她缓缓踱开几步,复又望向一片暗沉的窗外,道:“你已猜出我的身分了吧?”
冷秋尘看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你是望尘异境的前任络境使,赤阳御使的妻子,婉婷的母亲,琪离。”
她点点头,“不错,看来婷儿已将一切告知于你。”
冷秋尘眉心淡拧,再开口:“你怎会身在地府,还是,孟婆?”
琪离转过身,道:“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要多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女儿。”
冷秋尘略有不悦,“你既知道婉儿和我在一起,为何不来寻她,你可知她找你找得多辛苦?”
琪离轻叹一声,说道:“不是不找,是时机未到,她生来注定不凡,注定要有此一劫,注定要承映月冰花之命,我也只能从旁助导,在她需要时扶她一把罢了。至于其它,都要看她自己。”
“就连看着她死你也不管?”冷秋尘眉色渐厉。
“不是不管,有哪个母亲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只因不能不管,我才引你去救她的魂魄。”
“为何你自己不救?”
“是不能救。你与幻境使在地府的交锋是你命里一难,我若过早暴露身份即便能救下婷儿,也救不了你,若救不了你,对婷儿来讲便是生不如死,对天下来讲亦是如此。”
冷秋尘一时未能理解她的话,“你此言何意,你早知婉儿与我会来地府?”
“是。当年我被困修阎塔,本以为会青灯壁影了此一生,不想却在塔中遇到望尘异境创境长老之一,靖安长老。靖安长老天赋异禀,仙骨卓绝,深谙命理星相八卦五行之术,可一言预天下,当年却因一句世无明主,五界必亡的预言被流放修阎塔。其他长老相继仙去,无事劳心的他在塔中修身养性,反倒活的最久,岁逾五千载。他一早已推算出五界必有此劫,避无可避,而婷儿与你正是应劫之命,若得保安然,五界虽毁亦可重生,若不幸丧于敌手,五界虽生犹死。”
“所以你才躲于鬼界之中,便是等待今日救我于危难?”
“不错。我遇到靖安长老之时他自知大限将至,凭意志苦撑着最后一点灵力不散便是等我现身。他将五界命运和盘托出并亲书《五界命志》一簿,嘱我无论如何要逃离修阎塔,躲开幻境使的寻捕,于今日救你免受魂飞魄散之难。”
冷秋尘眉峰一掠,“听婉儿讲,修阎塔由奇魂精石建成,奇魂大阵镇守,坚不可摧,而奇魂阵阵眼位于塔外,由内无法破解,你如何能逃出?逃出后又怎会变身孟婆留在鬼界?”
“修阎塔虽固若金汤,却并非没有破处。当年三位创境长老共造修阎塔,从计划至落成耗时百年,以奇魂精石铸建塔身,由奇魂之阵封印镇守。奇魂阵乃三大阵法结合而成,三位长老各创一阵,在修阎塔建成之时共同注入塔身。三位长老本欲以这三层阵法镇守修阎塔,不想奇魂精石有灵,吸入阵法后竟汲取三大阵法精髓自行融合成奇魂之阵,这本是意外中事,三位长老虽对各自阵法了解甚深,却对奇魂阵一知半解,以至于修阎塔建成后多年都因无法寻得阵眼破阵而无人能够涉足,直至修阎塔落成的第一百八十九年,经过三位长老长年的精研,终于找到奇魂阵位于修阎塔外的阵眼,也是修阎塔在建成之后第一次打开大门。此后三位长老继续研究奇魂阵,希望能找出塔内的阵眼,却多年无所得,直至众长老仙去,依然一无所获。”
“所以才有修阎塔无法从内破解之说?”
琪离颔首,“当时适逢天生异相,凶星逼宫,靖安长老推出映月冰花必将现世,五界大劫在所难免,这一劫虽因映月冰花而生,却也唯有映月冰花之力才能压下,天象一出,三位长老立时分作两派,靖安长老主张天地生灭,顺其自然,一切只可从旁辅之,既然映月冰花的出现无法避免,不若留书于异境后人,寻得映月冰花并辅其成为镇世明主。而另两位长老则主张扼杀映月冰花的成长,将其抑死于襁褓之中,以保天地无恙。两派所为虽都为保五界安然,然而一助生,一助杀,生杀不两立,三位长老也因此冲突频出,然而靖安长老以一抗二终是不敌,气愤之下说出世无明主,五界必亡的预言,更被另两位长老强行关入修阎塔。”
“之后呢?”冷秋尘忍不住问。
琪离缓步踱回窗前,幽幽说道:“之后?世事虽难料,却总有既定的轨迹,谁也改变不了。他们只记得映月冰花该死,却忘了那个将一切掀得天翻地覆的人。”
冷秋尘目色一沉,“你是说幻境使?”
“对。说来讽刺,这幻境使的位子竟然传到他手上,望尘异境的秘典从来只传幻境使,勒令捕杀映月冰花的秘传自然也不例外。当年我还曾奇怪为何幻境使会答应我的请求允我将婷儿生下来,显然他已从另两位创境长老手书的《五界命志》中得知我的女儿便是映月冰花。他们密令他杀,却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为了今日会亲手抚养她长大。”
冷秋尘望着她的背影,纯白素裳,双肩若削,映着窗外深沉的天色竟有些孤绝的味道,“靖安长老想必没有忘记这个人吧。”
琪离沉默良久才继续道:“不错,他没忘,但也无力阻止。他临终前千叮万嘱让我在今日救你,便是知道没有你婷儿断斗不过幻境使。这么多年虽仍不知奇魂阵破处,但靖安长老身在塔中却也小有所得,探得奇魂阵内阵眼位于第九重塔上,只是始终不曾参透破阵之法。许是冥冥中自有指引,我在第九重上日夜潜心研究,竟无意中发现机关所在,于是我开启阵眼,趁夜逃出,并暗中留下离开望尘异境的线索,希望有朝一日婷儿能够发现。而我自己便来了这里,既然要在鬼界救你,我想没有比鬼界更好的藏匿之处,况且望尘异境内设天眼,天眼一开,世间万物尽收眼底,若不妥善隐藏身份,不出数日定会被找到,于是我用自己身为异境使者的能力送了真正的孟婆投胎转世,自己则化作她的模样隐姓埋名在地府卖了十七年孟婆汤。”
冷秋尘微微动容,琪离淡缓平稳的声音叹道:“十七年送了无数人鬼神魔妖转世轮回,前尘往事都在我手上的一碗汤里,想喝的挣扎的最后都要喝下去,没有余地选择,喝下去今生不再,来世未知,一切从头,曾经那些撕心裂肺,刻骨铭心,爱恨情仇,生生从灵魂里剥离,至狠至痛。本以为看多了便麻木,谁知每送走一个,心便仿佛被削下一片,终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这一世得到的越多,死后放弃得越痛苦,幻境使已身在至高至尊的位置,不知他为何仍不满足。”
她这一番感慨来得突然,冷秋尘不知如何答话,只沉默地望着她的背影。室间一时寂静,有微风过窗,吹起零星发丝,温煦的灯火下几缕乌弦撩过心房,细柔滑凉。她慢慢转过身,平静的目光望入冷秋尘眼底,忽然一笑,“抱歉,扯得远了,不过有件事你一定有兴趣。”

冷秋尘眸中一澜,静待她往下说。
“我送走的人中有你的母后。”
清声如水,却如冰刃削过心头,冷秋尘身子震了震,沉紫的眸色越发浓重,仿佛要卷尽满室光亮。“母后”这两个字被他刻意压在记忆深处多年,仿佛遗忘,却又如在唇边,是恨是痛是怜是怨层层叠叠纷织编绞在这两个字后早已分辨不清,回首时却发现那曾经雍容高贵的面容竟是那么遥远。
自从她去世,似乎从没有好好回忆缅怀过,每每想起,满心满眼都是炙烈的火红,妖娆刺目,灼热噬骨,烈焰焚烧尽往日所有的血缘情份,灰烟散尽,只剩满地的冷。而今忽然提起,就连那一瞬的隐痛仿佛也被卷入当年那场轰动整座正寒宫的大火里,激扬着跃起,炽热着泯灭,独留给他一身萧索,满腔奈何。
他目光越过琪离肩头,落在窗外,那寂远的夜色漫上来,漫过昨日遗留的种种,将人淹没至顶。
“她……可好?”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人已死,怎么还会好,只是话到嘴边,他却有种无言的不知所措,明明该有许多关于这个曾经至亲至爱的人的话要问,一切却在开口时如那一地的冷灰,风一吹,尽数化作虚空。
琪离望住他,眼中有静浅的悲悯,“她很好。”她回答。
冷秋尘微微一怔,将目光拉回到她脸上,她继续说道:“你母后走得很平静,望乡台上回眸一瞥,什么也看破了。她给你留了话,让你不要责怪你父皇和主妃,其实当年魔主与主妃情深意重,她才是那破坏人姻缘的第三者。她虽被忽视多年,却也让主妃无法与魔主共有子嗣,恩怨再深,只这一点也足以清偿。然而她最觉愧对的是你,作为母亲,她对你选择了遗弃,此罪难赎,她托我跟你说声抱歉。”
冷秋尘面无波澜,始终无言,暖灯柔帐挡不住一身清冷。半晌他忽然微微一笑,无奈而涩苦,这一声抱歉划过心间,竟将十数年的执恨执念全数掠走,从何时起自己的无情盾甲竟如此不堪一击,还是终究血浓于水,滔天的冷漠背后也不过是一个渴望关怀的寂寞灵魂。
他张了张口,淡漠了太久,千言万语梗在喉间竟不知从何起头,最后只是说了句:“多谢你。”
琪离将他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他满身冰冻三尺的孤寒伸缩了几回终是被笼在了灯下,稍稍融合了些许光暖,将一切冲淡。她唇边挑了挑,道:“不必。”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主妃那枚‘三日望魂’药效将至,再过两个时辰你的魂魄便会被吸回真身,事不宜迟,我立刻传你功力,你速去将婷儿救回。”
冷秋尘眉间一紧,“你知道婉儿身在何处?”
“若我猜得不错,幻境使应该将她锁在望尘异境修阎塔。”
“你不同去?”
“不。”琪离摇头,“现在还不是我现身的时候。你坐好。”她指了指屋侧青玉低案旁的软垫,冷秋尘起身过去坐下,“异境灵力非常,需要靠特殊方法激发,幻境使因忌惮婷儿身份一直将她的灵力压制着,我会将自身功力传你八成,且将开启灵力的方法一并传授,你尽快救回婷儿,替她将体内的灵力激发出来。她身上流的是望尘异境与魔界两域的血,灵力非同寻常,她若能正确运用,对付幻境使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盘膝坐于冷秋尘对面,双掌一扬,已在胸前结成大印。霎那间静室之中气晕流动,发丝衣带无风而起,周身一股无形力量直迫全身,片刻复又荡远,一来一回似潮涨潮退,冰凉而绵延不绝。她缓缓伸出右手两指,指尖一簇橙色流光盈盈闪动,一寸一寸往冷秋尘额心指去。
冷秋尘眼底掠过一丝疑问,忽然道:“你自己怎么办?”
琪离的手一顿,指尖光色蓦而弱了几分,她沉默了片刻方回答:“不必担心我,我会继续以孟婆的身份留在地府。你叫婷儿不必来寻我,时机一到我自会去见她与幻境使。记得,我的行踪千万莫让幻境使知晓。”
冷秋尘见她说得郑重,只道了句“放心”便不再追问。琪离合上双眸,将十分神思全数凝于功力周转上。灵辉聚指,复又扬起明媚的橙光,一丝一丝透过冷秋尘额心传入体内。暖流和煦,如阳春三月午后的阳光挥洒,随着血液循环流动辗转蔓延至四肢百骸,将身体尽处晚冬残雪遗留下来的最后一分寒意也驱散。心口的疼痛在柔和暖意周而复始的运转下逐渐褪而无迹,那因伤势而存的几分虚弱不在,灵魂仿佛升华至一个曾经望尘莫及的境界,缥缈而高远,博广而华丽,垂闭的眼帘下笼罩的是整个天地的缤纷色彩,风吹云动,鸟语花香,绿林展峭,碧波荡漾,一切纷争好像只是梦魇一场,如今梦醒,依旧是江山如诗,繁华似锦。
只是,纵有天高地广,独自遨游也是寂寞,阔迈豪情中只待一点红颜似水常伴左右。冷秋尘睁开双眼,绝代容色落入眼底,即便已知面前的她不是心底的她,那乍然间的熟悉仍不动声色地冲击着视线。
功力渐失,琪离苍白的额上汗珠细密,指上荧光映上脸庞,将她肤色逼得近乎透明,让人见了心生不忍。冷秋尘欲让她停下,又怕惊扰她运功,张了张口终是没出声。约莫过了一炷香十分,周身明显的灵力浮荡终于渐渐减缓下来,她指尖光华缓收,终于消而无迹。
她扶衣抬手轻拭去额上汗珠方睁开双眼,见冷秋尘面带隐忧地看住自己,不由轻笑一声,道:“没事,休息几天便可恢复。倒是你,异境灵力不同寻常,你身体中又有浑厚魔气,双力融合需要几日,这几日你要小心调息,不可肆意运力,以免伤及肺腑。”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帕递来,冷秋尘打开一看,上面娟秀小楷写了几行字,旁边是一幅图,图中某些地方还标注了名称。他不明所以地望过去,只听琪离说道:“这是出入望尘异境的方法及异境的地图,你依照图示去做应该可以顺利进入望尘异境。”
冷秋尘知她话没说完,只静静坐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果然,“激发婷儿体内灵力的事……”
冷秋尘见她话说了一半便住了口,密长的眼睫垂下,眉心略紧,以为她顾虑自己无法从容运用新的功力为婉婷开启能量,遂道:“我定会竭尽全力为婉儿打通灵脉,必不负所望。”
谁知琪离摇摇头,道:“对你的能力我很有把握,我担心的是打通灵脉的方法婷儿是否能受得住。”
冷秋尘扬眉问道:“很危险?”
“是,打通灵脉用的实际上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由灵力高强之人将功力打入受者心脏,并按受者适应能力逐渐加重功力强度,直至十成功力全部迫入心脏为止。”
冷秋尘听罢唇边一沉,“没人能抵抗得住,这岂不是要人命的做法。”
琪离颔首,“不错,一般人是抵挡不住,但异境中人乃灵华之体,灵力未通前所有潜力全集中于心位,将浑厚功力打入正是强迫心脏内灵力自行爆发以抵抗外力入侵,然而这种做法及其难过而危险,若意志不坚,神志不清,无高人护法无法完成,一旦中途有差池,走火入魔是小,弄不好连命都丢掉,而且还会累及施功之人。以往在望尘异境中都由幻境使施功,另十一境使联合护法,因此出错的情况仅发生过寥寥可数的几次,但此次整个过程可能要靠你一人完成,中途婷儿万一把持不住你和她都会有危险。”
冷秋尘垂目蹙眉,许久不言,似是在思量琪离的话。片刻他眉心忽展,沉眸之中泛起一抹坚定神色,开口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容许她有事,她的危险我自有办法帮她担着。”
他一句话说得极轻松,对琪离来说却意味着承诺了所有。他一如既往深稳冷静,却用自己的一切保证下婉婷的平安。他不动声色地将一个人爱到了至深处,让琪离心中喜悦的同时却无由泛起一丝楚涩。
她刻意忽略掉这种情绪,突然问:“现在翅灵族的王可是西莫?”
冷秋尘点头道:“不错。”
“我曾与西莫的父王有过深交,从望尘异境逃出后,我随身带着那簿《五界命志》不便,便存放在了他那里,你替婷儿打开灵脉后就去翅灵族拿回《五界命志》,或许会有所助益。”
“你何不将书中内容直接告知?”冷秋尘看住她问。
“书中有些内容记述甚是模糊,我当时并无时间揣摩。毕竟靖安长老推算的是五界命运,命运一事,变化万端,有些事情难以推算得十分清楚,还需你与婷儿仔细参研,而且你的魂魄很快便会回到肉身中去,也没有时间听我说太多了。”
像是回应她的话,冷秋尘忽然感到身子一震,有股大力将他猛然向后拽去,他魂魄仍在原地,却不由自主渐褪渐淡。他略微讶异地看了看琪离,她秋水双瞳却只是淡淡落在他眼里,静静望着他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面前,直至冷秋尘只剩下一抹浅之又浅的影子,她才托下这样一句话:“见到君楚,替我说声抱歉。”
冷秋尘还想再开口,然而黑暗如浪无声涌入,将琪离秀丽的面容冲散在波纹之中,不复见。
周身寒意透心,如浸在冰水之中,将呼吸都冻住,冷秋尘缓缓睁开双眼,面前几双关切的眼神渐渐由朦胧转至清晰。魔主,主妃,赤阳御使,以及炙影,幽劫和龙绝皆目不转睛地望住他,担忧中几分疑惑询问毫不掩饰。
他刻意忽略这眼神,只往寒意来处寻去,身旁冰榻之上一人静静沉睡,墨发素颜,眉目如画,掩下灵动调皮的丰富表情,笼在迷蒙飘散的冰雾之中,依稀竟让他感到如梦未醒,那与冰榻一般泛着冷雾的紫色眼眸不由自主便柔和起来,宝石般的瞳底只能容下她纤细的影子。
众人见冷秋尘始终缄默,婉婷又毫无动静,不禁互望一眼,赤阳御使却已按耐不住,问道:“少主,婷儿呢?”
冷秋尘凝目望了婉婷许久,才忽然翻身下榻,那丝柔和即刻被慑人的漩涡卷下,独留一片寂寂孤色。他深冷的声音不响,却传遍整个大殿,“在望尘异境。”
众人皆一愕,他却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已飞快地下令,“炙影,幽劫,速调你二人手下修罗卫与金鹏卫,整军备甲,枕戈待命。龙绝,调集所有祭魇死士,两日后随我去望尘异境。”
三人听到命令虽仍有疑惑,却也不多问,只同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冷秋尘却丝毫不作解释,随后也往殿外走。魔主见此蓦然皱眉,唤道:“尘儿,这究竟怎么回事?”
冷秋尘足下一顿,转身道:“现在解释不清,总之先将婉儿救出来,儿臣稍后定会详细告知,还请父皇及母妃谅解。”
魔主与主妃听罢双眸猛地一抬,深深望住他,两人忽然同时问出一句:“你叫我什么?”
冷秋尘对这一问毫不惊讶,从容回答:“儿臣在地府遇到一人曾与母后有一面之缘,母后有言,再多的恩怨也早已两清,她走时已没有恨。既然她已不恨,儿臣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明明是他自己已将所有怨恨放下,却也说得好像迫不得已;明明是想尽释前嫌重修亲孝,却也讲得冷淡若冰,但即便如此,魔主满面肃重下却难掩眼底激动宽慰的浪潮腾卷,主妃身前笼在衣袖中的手微紧,羽睫轻扬,已是泪水盈眶。从来他都以魔主与主妃的尊称呼唤他们,此刻一句父王与母妃出口,他们才发觉等待这一声已等得太久。
冷秋尘却无视他们一切表情,转头对赤阳御使道:“那人还托我对君楚说一声,抱歉。”
赤阳御使惊得怔住,僵在原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世上只有一人如此唤他,在喜悦时,缠绵时,嗔怨时,恼怒时,在雪国霜花前,春兰玉树下,一声干净而安宁的呼唤,穿过前世的缘,今生的劫,飘到耳边,填满他心中所有的苍凉与孤单。
十七年,他几乎遗忘了自己的名字,在她不告而别的那一刻,他的名字也随之一起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粉身碎骨的巨痛近乎麻木,恨意冰冻了身体,凝固了情感,他只对一切无视,无觉,无情。而霎那前,他的名字伴随一声“抱歉”复又被提起,身体竟如被一道闪电穿透,劈山裂石的威力将缚裹他的巨茧碾成粉末,所有感觉一刹那冲回心身体脉,竟让人如此难以承受,痛不欲生。
原来他从未忘记过,从未放下过,也从未看清过自己。爱之极致,恨之极致,十七年虽短,却几乎倾尽了他的一生,而这一生的遗憾,却再难弥补。
他狠狠握紧双拳,青筋尽露,蓄满泪水的眼中通红,碧蓝的瞳仁如若被遮着一层血雾。
冷秋尘放下那句话,再也不看殿中三人,转身大步跨出门外。风轻云淡中是他峻傲的背影,将所有缺憾与悔恨都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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