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南风吹梦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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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瑟洛缪,其实你看错了我。我的绝望,早已无路可走,无法回头]
他的笑意出奇淡然。“薇葛,果然,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
你知道,我是不会让你亲手救下那个男孩的。同样的,我也不会放手让你重返萧家。你可以选择的方式只有如此。
“而你是会让我成功的,对不对?”我默然地回问。站在窗前,我看见晴渘修长妩媚的身影,她穿着睡袍站在对面。我们之间,只有薄薄一扇琼骨玻璃。然而我们无法相见。她的神情是努力镇定的困惑,带有些许纤细的恐怖和震惊。然而我已经钦佩她的勇气。我藏身在巴瑟洛缪的魔力下,我们漂浮在古宅的四楼窗外,与一个无法见到我们的人间女子默默对视。他带着我冉冉飞舞起来,离开,仿佛两只巨大诡异的蝙蝠,在夜风猎猎中挥动着我们乌云般压迫的翅膀。
我告诉迷惑的晴渘,马上,就是这个凌晨,去通知祖父,还有那些拥持着晴洲的萧氏子弟们,让他们迅速赶到那里。我的晴洲,他已经落入我父亲的手里。
那里,我的父亲和阿尔弗雷德会面的所在,萧家的别馆。
巴瑟洛缪在许久之后告诉我,那里的地下密室竟是他隐身多年的所在。
原来,一切早在算中,早在某个人眼底眉间。
“你给我多少时间?”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我的嘴唇自巴瑟洛缪的手腕上微微离开。清凉的血丝流过苍白面颊,我的唇恍若朱砂点染,诡艳仿佛脱离肉身,自有魂魄。
他轻轻抚摸我的长发,不言。
他给了我他的血。妖魔的气息悠悠流转。我的血脉嚣张而激烈地翻腾,某种难以形容的力量执掌了我,仿佛牵扯着偶人的金丝线,深深嵌入我每一分每一毫筋脉。我已经不再是我。
“等到他们到来。”我低低地说。
你同魔鬼做过交易吗?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验,同即将取走你性命的妖魔面对面款款商谈,那些关于你身后的安排和细节,仿佛谈论的只是一场精致的晚宴。
“等他们来,就可以。”我虚软地靠进他怀中。血液的温暖令我昏昏欲睡。
他微笑。你还有多少时间?我不敢相信,你这样一个女子,你如此平静如此坦然。
是的。
因为我别无选择。
付出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巴瑟洛缪将我带到昨夜的会馆。透过长窗,我面对了那一切。萧晴溦平生最绮丽辉煌的一场盛宴。
他们都在。父亲,阿尔弗雷德。一些萧家长老。大厅角落的一张曲背椅上,晴洲一动不动地睡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
他们给他下了迷药。巴瑟洛缪无声地说。轮到你出场了,我的公主殿下。
游戏即将结束。
他猛然一掌击碎玻璃,巨大的破碎声震动所有人。他们纷纷注视过来,然后神情惶恐地目睹我的身影仿佛奇异的飞鸟自窗口一掠而下。
没有人能够确切描绘出那年那夜的那个时刻。即使是我也不能够。有生之年最后的难以幸免。那个白衣的女子,长发飘摇,神色如雪,翩然凛冽地闯进所有人的视线。我缓缓走到他们中间,扫视每一个人。他们不由自主地微微后退。然后我看向我的父亲。他看着我,神情漠然。
“抱歉,父亲。”我低低地说,“对不起。”
我的父亲慢慢地举枪对我,他逼视着我,轻轻偏了偏枪口。他示意我,最后的机会,退下去。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一动不动。
父亲的眼角微微**,那样的神情,出奇的平静。我知道他已下定决心。
我笼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握紧霞月。
寂静如死。我有把握吗?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父亲!”身后有熟悉呼喊传来,父亲的神情突变凛然。我不回头也知道那是谁,那熟悉透骨的声音,那曾经温柔呼唤过我名字千万遍的声音。
晴游的白衣胜雪,同我一样的清净高傲。他慢慢走到我身边,同我并肩,注视着我们的父亲。他的神情微微惨然。
“……放过她,父亲。”晴游低声对他,“她是我们的薇葛。你唯一的女儿。我唯一的……妹妹。”
父亲挑高了眉,不语。
我情不自禁地轻轻微笑起来。“哥哥。”我低声说,“萧晴溦今夜既然来了,又怎可能离开。”
晴游猛然一震,不待他开口,长老们已经逼上前来。我看见一张张冷漠写满阴谋的脸孔,我的手指缓缓滑下刀刃,霞月微微地歌唱起来。
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我以为自己已经估量好一切。
[我以为。二百年前,十九岁的我的确是那样以为]
晴游骤然挡在我面前。他侧身面对那些长老,一半也对牢了我。他神色如冰。这一夜,他舍弃了所有的温存和优雅笑意。那张隽秀得惊世骇俗的容颜上,是我平生第二次见到的冷漠和绝望神情。
长老们慑于他而不敢再靠前一步。
“住手,薇葛。”晴游轻轻地说,“求你。”
“你不能够再保护我了,哥哥。”我微笑,“你已经纵容了我太多。”
“这孩子不能留。”如此冷静而熟悉的声音,是向来疼爱我和晴游的三堂叔。
“这孩子一心向着晴洲,留着她,你知道会出怎样后果。”
晴游的神情在那一瞬微微扭曲。而他们的话语,煽风点火,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不是不晓得,这孩子……她已经是晴洲的人。”
“萧家怎容得下这般**。”
而父亲的声音,轻柔镇定。
“这孩子自出生始,就注定了是主君选定的第十三代继承人的贴身护卫。”
晴游的身体突然僵硬。他一言不发。
“这是我父亲的安排。”父亲轻笑,“混帐安排。”
“所以她注定要死。即使今夜她没有擅闯这里。”三堂叔静静地走上前来,手里一样握着枪。
“你是如何知道这里的?”他逼问我。“你怎会知道这些?”
我抬头,不答,目光掠过在场每一个人,寂静空茫。我看向窗外,那个只有我清楚了解的事实。巴瑟洛缪,他注视着我,观看着我面对这样的绝望和背叛。他很高兴,我知道。
“你们真的想知道吗?”我微笑,“只怕你们更加承受不起那个答案。”
我在等待。等待祖父的到来。我知道晴渘不会辜负我的信任。在祖父面前揭破这个阴谋,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最后的承诺。最后的保护。
晴洲。
我远远地望着他昏迷的容颜。他们没有立刻杀死他……天大的幸运。
三堂叔咆哮,“信不信我真的杀了你?”
我皱眉,霞月的低鸣一阵紧似一阵。它已经不想忍耐下去。
晴游骤然挡在三堂叔和我之间,隔断我们的对视。
“……薇葛。”他音调极低,是种痛楚至脱离理智的恳切柔情。
“哥哥。”我最后的微笑,是怎样地落在他眼中?
我始终不晓得。
他不再讲话,缓缓地让开,自我身侧经过,向后走去。
然后。
清凉寒光似水,刹那掠过我眼前,退,或者抵挡都没有机会。是那样的快和狠辣利落,那样的一击。
半段明亮纤薄的刀锋,在那一瞬没入我心口。
那一刻甚至没有痛楚。我只是向后踉跄一步,撞上了大厅的石柱。
我慢慢低下头,这是事实,不是么?留在我心口的刀锋,清净闪光。那样熟悉而诡异的感觉。
“……瑟瑟寒!”长老们中有人惊呼出来。
而我的哥哥,他长身玉立,依旧翩翩。
他是那样注视着我,然后,慢慢地俯下身来。
那样的一张容颜。那样的一双手。真的,是握得起发得出这样的一刀的吗?
“薇葛,对不起。”晴游俯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着,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那一贯的笑意,文雅而淡然的。那是我熟悉的神情。此时一无所有。他说,冷静得近乎残酷。
他说。
“妹妹,是你生不逢时。”
我靠在柱子上,身体以自己也无法预料的缓慢轻轻滑下,我已经无言。而晴游悄然转过身去,面对众人。他朗朗地说:“这一次,我们可以赢。”
是他。原来,真的是他。我感到嘴唇的潮湿,鲜血沁出唇角,不住滴落。瑟瑟寒。心口的刀锋冰冷。我无力地微笑起来。
“哥哥,为什么,真的是你。”
为什么,我竟然没有察觉这一切。
晴洲之后,萧家首席继承人非他莫属。一切的条件,只要,只要晴洲自这世上消失。
“晴游……”我的手指缓缓滑动。诡异的细节,却没有人理会。
最后的绝望。抉择。冷漠。
晴游微微侧身,仿佛想要看我。而我再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电光石火。白驹过隙。霞月落在我掌心,我的姿势一如往昔,窈窕而优雅,却是惊世的毒厉。我在他能够对我投来目光之前,突然探身而起,蛇妖般矫捷而柔软的动作。
我一刀刺入他的身体,左肩胛之下寸许。霞月的刀锋完全没入。
风停。云静。夜深。
繁花凋零。
呼吸是诡异节奏,停留在永恒无边的寂静深处。
“果然。”
他轻微地说。
“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晴游高挑的身躯慢慢软倒在我面前。他颓然跪倒,垂下头轻轻地呼吸。我倚在石柱上默默地注视他,心中一片空白,苍凉如镜。
哥哥,是我们,我们都生不逢时。
鲜血如丝自这个男人的唇角慢慢滑落。我的哥哥,我的亲生哥哥。这个世界上最宠爱我的人。我亲手将他的生命终结。他竭力地侧过头,深深地看向我,忽然一笑。
是我所熟悉的笑意,悲凉落寞,优雅不群,充满了一意孤行的宠溺和难以言表的爱怜。
有一种直觉,痛,电光石火间刺入我的心灵。
他颓然倒下。霞月自他身上脱出,留在我簌簌发抖的掌心。
哥哥,你本也是用刀的高手。能把持得起瑟瑟寒的人怎会是无能之辈。二十六年来,虽然你隐藏得天衣无缝,可是你的身手,其实绝不会下于我。是不是?
可是方才的那一刀,你并没有将我毁于当场,那怎会是你的失手,做你妹妹这么多年,你的心事我又怎会不明了。
你,不过是存心放过我,要我重伤不支,却不致丧命于当场。你不愿。你不忍。纵使我已心许他人,纵使我已不再心甘情愿做你怀中独一无二的珍宝,我却终究是你唯一的妹妹。
你心爱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的。可是已经迟了,哥哥。
萧家的未来,我选了的人,是晴洲。
“哥哥。”我轻微地叫他。晴游的脸色苍白如玉。我凝视着那张秀美惊人的容颜,有生以来第一次察觉自己的绝望。如此深重。如此坦然。我轻轻抚上他的眼睛,然后抬手。阿尔弗雷德远远地看着我,他突然叱喝:“薇葛!”
我掌心落下,压在自己心口,刹瞬之间,瑟寒刀已透胸而入。一阵昏眩,温暖甘甜的血丝涌出唇边,没有痛,没有寒冷,心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安然。
我缓缓起身。所有人的脸色都惊恐异常。我一步步向他们逼去。瑟寒刀犹在心口,有血,湿润清凉,缓缓滴落。我不拔它,仿佛那是我身体残缺又补全的一部分。我轻轻扬起霞月。
他的血徐徐流转。巴瑟洛缪,他给了我他的血,虽然只有点滴,然而已足够悚人。透入我心口的刀锋。没有人可以在这种伤痛下存活,没有人。
是的啊,我早已远离这个人间。一切何其遥远。
我飞身逼上他们,霞月的光彩血色淋漓。我听见巴瑟洛缪的笑声,如此辽远,如此清晰。
[来啊,我的公主,请继续]
刀光如梦。来去匆匆。仿佛我纤细的手指轻轻折下园庭中缤纷脆弱的花枝,仿佛风过无声。我的动作从未有过的轻盈诡异。眼前是一片茫然的苍白和血红。掠过的是一双双惊恐绝望的眼睛。没有声音,没有呼喊。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只有刀锋割裂和剖蚀**时愉悦的低鸣。纤薄的刀刃切进丰盈的血管深处,溅出的音韵近乎透明,是一种清亮不堪一击的碎裂声。当我终于收住霞月,茫然地转身回望,身上胜雪的白衣早已潮湿斑斓,血水自发梢和指尖滴落,我全身上下已经背负了多少崭新的亡灵?茫然回望,宽广大厅仿佛末世的屠场。视线遍及,没有一个角落不浸染着温暖的血液。整间大厅仿佛一片旷远的原野,开满红花,奇妙的溪流徐徐流淌。

他们没有来。我闻到黎明将至的味道。是巴瑟洛缪的血,赋予我这样奇特的能力。
他们为什么还不来?
我的体力已经渐渐流失。即使是吸血鬼的点滴血液,又能让一个身负致命伤之后又全力搏击的女子撑持多久。何况黎明将至,即使是巴瑟洛缪自己,这一刻也难免衰弱。
祖父,您为什么还不来?来帮帮晴洲,帮帮我。我已经保护不了他太久。
我缓慢地走上前,目光所及,大厅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
我走到晴洲面前,凝视他沉静的容颜。我轻轻抚上他的面颊,指尖潮湿的血迹染上他苍白的脸。霞月突然自我掌心滑下,我疲惫的手指握不住这样凌厉的它。心口嵌入的刀锋,这一刻突然椎心刺骨。我颓然跌倒在他脚下,仰望他昏迷不醒的神情。我轻轻地微笑,我已经无力再撑持下去了啊。
“萧晴溦。”
那声音教我猛然震动。
阿尔弗雷德默默站在我身后,握着枪,神色平静。然而我在他眼中看到另外一种疯狂。一种已经无法解脱的痴迷和绝望。
我扶着椅子撑起自己,面对他。
他的手里提着两柄轻剑。
一瞬间昨是今非。我们仿佛回到昨日,昨日,那个一切都尚未开始,一切都尚未远离的时刻。那年我十二岁,我们比斗,他想要赢得我,而我的剑锋划破他年轻的面庞。我的骄傲,我的美丽,一样令他无地自容,无路可走。那是他背井离乡征战异国的理由,却是我同心爱的人双宿**的借口。
他枉费了他自己。阿尔弗雷德。
七年。
他突然扔下枪,冷冷地看着我。
我突然听见他的心绪,如此真切,如此清晰。
我为什么要参与这一切。为什么。
“他们许诺给你的代价,就是……我,对不对?”
我轻声问出口,阿尔弗雷德的目光瞬间痛楚。
他终于说,“薇葛,我们已经走到尽头。”他突然抛一柄剑过来。
我无声地微笑起来。他想杀死我,也想征服我。这个骄傲的男人。
我反手收起霞月,缓缓站起身来。他盯着我心口的刀锋,脸色突然惨变。我没有给他质疑和恐怖的机会。我的剑已经刺向他。
剑锋相击,每一记都耗去我仅剩的些许生命。我知道,可是他了解自己是在和怎样的一个妖魔争斗吗?我已经徘徊在死亡与蜕变之间,我已经不再是个人间女子。这样的我。而阿尔弗雷德无疑已经处于崩溃边缘。今夜的屠戮,今夜的诡异和疯狂,任何目睹的人都无法承受。
他突然一剑击开我的剑,逼得我踉跄着撞上身后的墙壁。那里装饰着多幅名家绘画。他敏捷地以剑锋刺中我的剑锷,利落地挑开。我的剑脱手的刹那,他毫不留情地直击而下。剑尖刺入木质画框,清脆的“夺”一声轻响。
细长剑锋透过我右腕,钉在那幅妖艳的行猎图上。
此时此刻,我也不过是他掌心中一只濒死的蝴蝶。
那年我十六岁。睽违四年之后,阿尔弗雷德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这一次,他对我的祖父郑重地提出了婚约。
然而我的答复是齐腕划下的一刀。举座皆惊,所有人眼睁睁看着我左腕血如泉涌。当着萧家那些身份最高的长老和亲族,我歃血为誓。萧晴溦绝不会应允这纸婚约。
那一刻,灼热的鲜血漫过我腕上的翡翠玉镯,之后我发现,那纯净的翠玉中竟然浸染了一丝血纹般的伤痕。
阿尔弗雷德慢慢走近我,这只跌落在他掌心的蝴蝶,千疮百孔的美丽。
“……你满意了吗?”我低低地问他。
他沾满血迹的手掌轻轻抚摸我的面庞,目光灼热而疯狂,“是的。”他说。
“终于,是我毁灭了你。”他靠近我,仿佛呻吟般对我耳语。“薇葛,这一刻,我终于得到了你。”
他的面孔突然扭曲,然后无法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腹部。我轻轻地放开了左手。
霞月已经**他的身体。
“很久之前,我就已经说过,不要靠近我。”我无声地微笑起来,“爵爷,绝对不要靠近一个用刀的女子。绝对不要。
因为你无法知道她会用哪一只手杀死你。”
他倒下去。然后我看见晴洲疲惫地睁开了眼睛,瞬间已被惊骇。然后他看到了我。
门外有无尽喧嚣,祖父镇定稳健的脚步走进大厅,这一片出自我手的血海。
晴洲脚步蹒跚地扑到我面前。我从未看过他如此恐怖的神情,绝望,了然,失措。
拔下那柄钉住我手腕的长剑,我跌入他怀中。他注视着我心口的瑟瑟寒,刹那间明白了一切。
那已经不是可以救治的伤口,任谁都会明白。
我低低地对他说,“拔它出来。”
晴洲的脸色,静如死水。他死死抱住我,双手已经颤抖得无法动作自如。
血丝不住自我的嘴唇滑落,温暖而柔软的血液。即使是我这样的一个女孩,身体里流淌着的依旧是甜美脆弱的血,温暖,湿润,永不再回,一如常人。我终于知道这一点。我缓缓地微笑。我希望自己的神情一如既往,艳如碧空之下的万顷蔷薇。我喜欢优雅而华丽的落幕。我喜欢坦然自若地转身离去。
我喜欢这样的一个结局。我谁都没有亏欠。是真的。
“拔它出来啊,晴洲。”我轻轻地恳求他。他的嘴唇簌簌发抖,血色全无。
“薇……”
“……拔下它,晴洲。”我的神志一点点迷乱,力气迅速流失。我已经无力再重复恳求。我对他微笑,让这样的笑意尽可能停留在唇角。我知道自己再不能重来一次。我知道。一切都已落幕。
“……晴洲。求求你。”我拚尽力气。
“……我真的好累。”
我微微闭上眼,有水珠滴落在面颊,冰凉。我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你为什么要哭泣呢。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飘忽。身体已经很轻,很轻。心口的伤口没有一丝痛楚,我甚至感觉不到刀刃的冰冷。飘然,疲惫。手指已经没有知觉。
我是真的累了。
他的手慢慢握住瑟寒的刀柄。我微笑。如此的结局。我喜欢。我真的喜欢。
他的手掌轻柔地抚过我面颊,拭去他滴落的泪水。
如果离去,是啊,我宁可一无所有地离去。我连你的眼泪都不要带走。你到底是知道我的,晴洲。我喜欢无牵无挂地行走。我迷恋自由。我的离开,不需要理由。
就让我们从此两不相干,就让我把你坦然地抛弃。晴洲,恨我吧,爱我吧。无论如何,我都要先你而走。我喜欢这样,任性的我,我喜欢做你心头最绝色的伤口。
我深深地合上了眼眸。
任性蔷薇,总有结局。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黑暗。
是一阵狂风吗?突然席卷了我。我的身体自晴洲怀中突然脱开。隐约间我听到他疯狂的叫喊,还有嘈杂的惊呼和凌乱脚步声。
有一种感觉,清冷而新鲜,仿佛凌晨时分含着雾水的冰凉空气,沁入我的身体。我似乎恢复了一点知觉,然后看到巴瑟洛缪的眼睛。
他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
我死了吗?我安静地问他。
不,我的公主。你即将死去。
你真是我的惊奇,薇葛。你的残忍,你的野蛮,看过你杀人的样子,我才知道,其实你根本不比我更加仁慈。
可是,我本不必杀死他们的……
不。巴瑟洛缪无声地微笑着。你必须。
必须是你。
我睁大眼睛看他。
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公主。你,永远都是萧家族长手中最锋利的武器,没有人会放过利用的机会,哪怕是最后。
我拼命地睁大眼睛注视他,我的神志已经不大清明。朦胧中却仍然可以倾听他的声音。
就是这样。薇葛蕤,我亲爱的末世蔷薇,可怜的小美人。
除了你,谁又能够背负这样的罪孽。除了利用你,你的祖父还能够利用谁。他怎样能够狠心铲除自己的亲生儿孙和直系亲族,纵然他们背叛了他。即使他肯,也没有人会原谅他的狠毒和不够仁慈。
只有你,可怜的,只有你能够背负起一切的罪名,一切的流言,一切的债。
他的声音突然沉默。
只因为你毫无理由地爱那个男孩。这就是你的咎由自取。
这一切,活该由你承担。不要怨怼你的死亡,亲爱的,这一切根本都是顺其自然。
你,注定了是为萧家这一代的更迭准备的牺牲。
而我,只不过是在仪式完成之后,把一具美丽的尸骨带下祭台。
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却丝毫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巴瑟洛缪的笑声朗朗。
是啊,你不想死。你怨恨这一切。你想报复这一切。是啊,亲爱的。
我知道,你有理由活下去。你可以活下去。
他的声音突然沉默,冰冷光滑的嘴唇触及我的脖颈,然后是他的牙齿,深深地压进我的皮肤和血管。我仅剩的血液仿佛就在那一瞬间全部融入他的魔力。寒冷和疲倦无声无息地侵蚀了我。我软软地合上了眼睛。
我好累。真的好累。
有种气息在我身边萦动。巴瑟洛缪微微放开了我,淡蓝色烛光如烟似梦。
这里是哪里。是那间神秘的地下秘室,是爱丁堡满天风雪之下无尽的缠绵和恐怖。难道一切真的只是我的一场噩梦,不必捕捉,无法记忆。
一圈,又一圈,我在空蒙中轻轻舞蹈。是否晨风拂起我的长袍,抑或天使的翅膀簇拥着我在灯下旋转。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茫然,血色如烟。
巴瑟洛缪再次抓住了我,他的手臂温柔地环住我的肩。湿润清凉的液体在我唇上慢慢流过,那是泉吗,洁净而甘甜的水源。
生命之泉。
“喝吧。”他低声地说。
我听话地抓住他的手腕,疯狂地啜饮。他的血液,灼热的,冰冷的,仿佛自有生命,迅速地漫入我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突然之间,身体所有的感觉都被唤醒,每一道伤口都呻吟着跳动它们自己的节奏,前所未有的痛楚席卷了我。我不由自主地惨叫起来,那样无法形容的痛,似乎永无终止,那样的剧烈而又诡异。甚至每一根发丝都在痛苦的折磨下呻吟着尖叫着,有那么一瞬间,我宁愿魂飞烟灭,永不超生,这样的痛楚根本不是人类可以忍受。
这就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巴瑟洛缪死死地抓住挣扎不休的我。他控制着我,强迫我忍受下去。
你的身体已经超出了所有的极限,薇葛。这就是代价。生而为人的痛苦。不过,你已经不用再承担下去了。
相信我。
一切都结束了。
随着那灾难般的痛楚丝丝抽离,我的神志也渐渐脱离了身体。然而我记得自己最后的思绪。我想,我是真的要死去了。这一刻。解脱。
我们的面前是那具黑色的棺材。
他拥着我倒了下去。棺盖缓慢地合拢,黑暗席卷了一切。那是我模糊的眼眸中最后的影像,黑暗,永恒的黑暗,充满了不可预知的祝福和危险。
巴瑟洛缪。你的冒险。我的年华就是你无法回头的冒险。你用你的魔力征服了的我,这样的薇葛蕤,新生的妖魔女子,她会给你带来些什么?在那一刻你可曾想过?
你没有,我知道你没有,你这个一意孤行失魂落魄的家伙。然而你却要我。
是的。所以你得到了我。
这一刻。
冒险即将开始。
游戏即将开始。
忧愁即将开始。
怨恨即将开始。
痛苦即将开始。
罪孽即将开始。
而幸福,即将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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