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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可
我见过她,这个神秘而绝艳的女子。
第一次是在哪里,我已经记不清楚。爱丁堡?巴黎?还是我永远不愿再次回忆的阿姆斯特丹?每一次,她都在那里。一个修长清瘦的女子,苍白而妩媚,衣饰优雅奢华,遥远地伫立着,在繁华的街角,在河流的对岸,在擦肩而过的刹那,甚至在我午夜梦回的窗外。
她在那里。遥远地,带着那种无限寂寥和漫不经意的神情注视着我,那神情让她看上去美如蔷薇。
她的美丽足可以教人刻骨铭心。她应该不是正常的人类。
我知道。自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
只是我为什么会知道呢?
你在好奇我是谁吗。
我就是英伦萧家的萧怡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身世暧昧飘零,身份神秘莫测。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是时,我只有五岁。
不要问我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2010,纯白郁金香如雪飘落。月光幽蓝。那一年,那一夜,阿姆斯特丹滨海大道上的惊世车祸,令我失去了我的母亲,还有我五岁之前的记忆。
2010,我,Echo?Glitter?Soar,萧怡可,英伦萧家第二十三代首席继承人的一切,重新开始。
英伦萧氏,神秘而古老的混血家族。那场震惊世界的事故之后,祖父将我接回伦敦,置于他的守护之下。事实上这是代价——某种我的父亲同祖父秘密达成的交易。事隔多年,我仍旧无法对此释怀。
他的自由,代价便是我的羁留。五岁开始,我被置于祖父的羽翼之下,守护,教养,直至长成这样的一个孩子。
我是这样成长的。怀抱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痛,背负着绝世的秘密。事故之后,我经历了整整一年的自闭和失语。一年之后,我恢复成一个年少精灵得近乎诡异的孩子。而那个名叫萧怡可的女孩的人生,就此启程。
那一年的时光苍白淡薄如纸,在那奇妙而恐怖的一年里,我阅读了所有萧氏族史和那些自三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古老文献,每一纸有关我的家族的纪录。
那时我只有五岁。一个小小的孩子,带着那种鬼神附身般诡秘的沉静和严肃,终日端坐在萧家宅邸古老的书库里,默默地阅读浩如烟海的卷帜,聚精会神,纹丝不动。
只有五岁的孩子。
而我的记忆,从那一刻开始分外清晰。
我记得她的出现和消失。
晴?
那天我的确是去了那里。
而今想来,尽可不甘。倘若我无所不知或者一无所知,一切的一切,后来的后来,应不会如此纠缠。
我一直习惯了在这宅邸深处无声地行走。二百年了。光阴飞渡。我熟悉这座宅邸胜于所有萧家子孙。二百年,我的存在始终是个阴暗传奇。然而我停留在这里,那么久,那么久。我注视了一代又一代萧家主君的诞生与消逝,照料了这个家族二百年来生生不息的繁盛。我唯一的希望,也不过是它可以继续优雅而高贵地传承下去。
萧晴?的宿命,不过如此而已。
那个夜晚我离开怡伶的房间,穿过开满淡紫色苦涩丁香的庭园。来到书库。我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不久之前,第二十二代主君带回了她。
那个孩子。那个不满六岁,却寂静淡定仿佛六十岁的孩子。她坐在这间古老的书库深处,宁静地,无声地浏览萧家的藏书。那些古老尘封的书籍和文件,那些即使是这一代的继承人也未必有兴致查阅的中古文献。我轻轻拂开额前的刘海,发丝流丽,薄薄地飘散在肩颈。一时高兴剪短了长发,虽然明知不消二十四小时又会恢复从前的样子。
我安静地站在门外凝视这个孩子。
这就是第二十二代族长选中的人吗?
这个孩子,这年少多舛,身世飘零的女孩。自闭,并且失语。这样一个美丽得过分,脆弱得教人担心的孩子。她真的接得下萧家的权杖吗?从这个孩子的身上,我隐约闻到某种奇异的气息。是血的味道,淡到不可察觉。是血族固有的气息,与尘世的怊怅相距。那种超自然的,仿佛氤氲般驱散着凡人的烟火生气。这奇异的气息,在凡人的感觉里,便是清逸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淡定,而只有我们这些经年老鬼才会察觉,这是血族后裔难以掩饰的特质——这孩子,这孩子的身体里流着某个吸血鬼的血脉!
我寂静无声地凝视着她。她的容颜。我凄凉地微笑起来。
这个孩子,她太像我。我在她年幼的容颜上看到自己五岁时的神情。静寂。空蒙。苍凉。诡异。与世无争而又杀机暗伏。
那么,就是她了吧。
给她残酷,还是给她未来。全凭我一手而定。
Baby,letmeteachyouhowtobelieveyourself。
Andforgetyourself。
怡可
她穿着领上缀满珠子,微光闪烁的丝绸长袍,凝立不动时也仿佛随风蹁跹。水波般的光彩在她身上荡漾飘舞。那修长窈窕身材,绝艳容颜,还有那种奇异的,高雅而淡漠的气质,也许任何人都会把她看作一个公主,名门闺秀,或者国际顶尖的模特儿,那些仿佛羽毛绮丽的鸟儿般,惯常出现在这种场合,装点纸醉金迷的气派的美人中的一员。
然而我知道她不是。绝对不是。
她来到这里,无声无息地停留在这里。无形之间,她已经用她那种非同一般的美和诡异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知道她是为我而来。
然而我也知道,在我清醒地逼迫自己去直面这个现实的瞬间,我会发现她已经从这里消失,一如她神秘的出现。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是的。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晚宴或者舞会上见到她。这一次她甚至没有戴任何首饰,除了左手腕上那只碧绿的玉镯,那似乎是永远不会摘下的一种记号。
我远远地同她对视,不接近,不远离。如是的无用功做一次已足够。我知道她不会同我有任何交流。甚至不会让我近她身边半步。无论我如何试图靠近她,都会在动念的前一秒钟,发觉她已无声无息地自我眼前消失。
简直形同鬼魅。
不过这一次,这一次我做好准备。扬眉,授意门口那两名保镖提神提防。我以右手擎高一杯酒,中指上一枚不起眼铂金戒指,镶单粒蓝宝,我悄悄将那椭圆戒面对向她。
然而不出所料,棕发美人立刻转身而去,行不到门口便被保镖拦下。
突然之间,经过他们身边一名侍者脚步一滑。我皱眉,知道这一次又是前功尽弃。
他托着的整盘酒杯碎落在地,厚重地毡不碍事,悚人的是,酒水泼落的瞬间竟有串串火苗腾起。
我禁不住曲起手指敲自己的头,该死,到底仍是困不住她。我笑意依旧,心头却缕缕生寒。
这是什么?我自然不会相信是巧合或者意外。可是……她?
白衣的她早已无影无踪,仿佛根本不曾出现过。
众人惊惶失措时,侍者已将火苗扑灭,幸好还不曾惊动自动消防系统。否则一众绅士淑女统统落汤鸡,有够壮观。
保镖惴惴不安地上前,我挥手止退他们。没来由地气上心头,亦是因为那莫名挫折感。天晓得,我受够这般困扰。这女子,她究竟是谁?跟随我,探究我,窥视我,神秘而恐怖,若是我的敌人有这身手,萧家首席继承人不晓得已见了几番上帝。
喧乱平息,我依然微笑对周围人客,一派镇定自若。一一领略各人眼光中不由自主掠过的赞许神色,是的,萧怡可定当如此,镇定,沉稳,优雅得从容自若,教人自惭的漫不经意。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那是他们要我做到的一切。
我暗暗地在衣袖中握紧手指。
爷爷,这就是你要我承担的一切。如果我做到……
如果我做得到,你是否会给我一个坦然的答案?
我,已经等待整整十三年了。
晴溦
就是她了。
这个纤细脆弱,天生妩媚的孩子。她还不晓得自己的力量,不过已经懂得如何地施展那宿命的魔力。
可是过分地早熟,极限的逾越,终究会带来什么。我最清楚不过。
微微叹息,届时,一切的发生都不会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她要的是,只不过是一场担当。更多的,明明知道是得不到也给不起的。她也聪明地选择沉默。

我想我明白,同她做交易的代价,会是什么。
那夜的舞会上,放任她拍下我的形象。是时候了,该让她一点点意识到真相的存在。这样冰雪聪明的孩子,应该不会教人失望。
我相信,自己可以给她一个满意的对手和答案。
怡可
我将怡伶自摩洛哥急召回伦敦。
我风尘仆仆的堂兄刚下飞机,便被带到萧家宅邸。
书房的灯光向来幽暗,这一刻却大亮,我开亮了所有的灯,安静地等着他。
怡伶出现在门口,同我一般的白衣胜雪。自傲,自负,甚至还有几分自恋的神气,向来是他那张秀丽面孔的注册商标。
我把那叠照片摔在他面前。教我气不打一处来的照片,嵌在戒指中的微型相机拍下了她,那个绝色的女子,只是除了几张背影尚算清晰之外,其余的一律无法呈像,全部作废。
怡伶声色不宣地拿起照片,一张张翻过,面不改色。
我静静地望着他。许久。然后说,坐啊。
他安静地坐下。我继续盯着他的眼睛。
怡伶。
我们的家族中,是否有过这样一个修长妩媚,绝艳如蔷薇的女子。
如我设想一般,他远途而来的疲惫刚有些许缓和,放松之下,突然一击,谨慎的面具终于破裂一角,我看到他那双碧蓝眼眸微微闪动。
我逼视怡伶,我这清瘦秀丽的堂兄,仿佛柔弱纯净不堪一击。只是我比谁都更明白他那双优美白皙的手上沾染过多少血迹,我们美其名曰为罪恶。
他不过大我五岁。我十八,他二十三,如此年轻。在萧家,除了怡憬,这一代中他是最抢眼的存在。当然这衡量中不包括我,我只是萧家最怪异的一个惊奇。而已。
这是怎么说的。他微笑,表情镇定。
我突然扬手便摔碎一只玉石镇纸,看着他,眼光咄咄逼人。对他,唯独如此奏效。怡伶气势阴柔,是不经意的凛然透骨。想制住他,循序渐进毫不管用,只有开场便彻底压倒他,还有希望得出些结果。
怡伶想不到我如此动气,微微一震。
如果我告诉你,她有和我一样的头发和眼睛。我们是那样相像,只是我的瞳孔除了黑色和蓝色,还继承了属于我母亲的绿色。
我们的发色都是那种接近于纯黑的青棕,会在光线折射下闪烁银色的晕辉。
难道你能说这只是个巧合?
我冷笑。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命人用电脑分析过照片上她头发的色彩和质地,人工无法调配那种天赋的颜色,那是遗传因子特有的轮回。
那女子,她一定是萧家的人。我同她之间纠缠的暗合,只怕不只是血缘这样简单。
我有预感。
怡伶
我几乎愤怒。如果我真的有资格对薇葛——这个教我无法抗拒的女子质问的话。
她不该去招惹Echo。无论如何都不该。
好容易走出那间书房——那是萧家主君专用的书房。固然,我喜欢这个形势,我心甘情愿扶持的女孩而今可以入主其中。然而我不清楚,薇葛的自作主张,一意孤行,究竟会带来什么结果。
她怎可以擅自侵入她的生活。纵然Echo是那样像她,容颜,神韵,气度,风华——二百年后,另一个惊才绝艳的萧晴溦。
也许。
我等待她至午夜,她迟迟不现身,不过到底还是到来。我目瞪口呆。她剪了头发,削薄短发,骤眼看像个十五岁男孩,还,还染成淡金色。滑板裤,运动鞋,渔夫帽,我几乎昏倒。
“做什么露出那副样子?”她微笑。我定下神来,是的,她并非常人,外形改变再大,不消多久也便轻松恢复。何必在意。
可是这样一打岔,我已经提不起神来质问她。
“为什么要招惹Echo?”我问得有气无力。
“因为应该。”她回答简洁。
我气结。“在她面前现身吓她,这是应该?”
薇葛伸出纤长手指在我面前摇了摇。“不,亲爱的,她并未被吓到。”
[被吓到的人会去求神问卜,不会想方设法拍下我的照片研究]
“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去了趟荷兰。”她答非所问。
“做什么?”
“讨债。”
我盯着她,终于确定一个事实。
薇葛,她是真的想要掌控怡可的未来。
“是的。”她应声,悠然微笑。
“别读我!”我没来由地气恼起来。
她忽然逼近我,苍白如玉的面孔几乎贴上我的,我倒吸一口凉气,猛然后退。十八年了,我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坦然面对这个女子。那张从未改变分毫的十九岁容颜,美如蔷薇。那是教我矛盾到痛楚难言的美丽,而她却没半分自知。
“荷兰第一公主同前英国驻荷大使的独生女儿。”她慢慢地吐字,吹气如兰。“这个孩子如此残缺。”
“同你一样?”
她猛然抬手,中指威胁地点在我的下颏,轻轻托起。“你给我注意一点,怡伶。”
我冷笑。
她放开我,悠然转身,我发誓那一瞬我在她眼底找到某种明亮尖锐的直觉,清冷如钻。
那声音低柔恬郁如千年琥珀。
“她要答案,我就给她。只要萧家的未来,有她。”
我不由自主后退,再后退。而薇葛的笑意清凉似水。“给她答案,怡伶。这也是你的期望不是吗?
十年之前,我便得到了你的回答。如果你愿意,今天坐在那个位置,指点萧家江山的人,是你。但是你拒绝。”她的脸色忽变冷冽。“我才不管你怎么想。对我而言,如果她要成为这一代的主君,就必须面对一切。
给她解释,怡伶。告诉她,如果她能给我满意答复,我就在这里等她。”
怡可
怡伶要我跟他去爱丁堡,萧家的封地,那名为雨苑的庄园。
立时起程。
我二话不说便随他登机。怡伶古怪地看我。
“Echo。”他欲言又止。我笑,“只要你给我满意答复,天涯海角我都跟定你去。”
怡伶面色微微一变。我叹口气,“在萧家,我能彻底信任的人还有几个?”
他同样叹口气,于是不语。
古堡森然,纵然年年整修,仍然摆脱不了浓郁阴气。毕竟是搁置多年的古宅。在萧家,没有人肯到这里来哪怕小住。据说是百年前流传的禁忌,这座古宅,缠绵着不祥的诡秘。
山林黯然。我掀开一线窗帘,俯视旷野,突然有种悸动仿佛烈风,席卷心头。
这间华美的房间,如此熟悉,如此不安。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发生。流转。
怡伶将我带到这间卧房,他径自拉开一边墙上的紫色帷幕,露出一张精美油画。
我的手指轻轻凌空拂过那幅行猎图。看得出,这无疑是百年古物。连画框都精美绝伦,亦是出自名手。然而画布上有一处显眼破损,裂口周围郁积暗色痕迹,十分古怪。
“是血迹。”
我转头,怡伶手中握紧一柄小太刀,姿势冷然。他突然一刀向画上劈下,古老画布裂开,露出里面另一番面目。
另一张古老华美的油画。肖像图。嵌在外层画布之下,出奇新净。
画上的女子,清瘦修长,白衣似雪。她眉目如画,无限冶艳。长发有一半松松地斜挽了髻,插一支串珠嵌玉的琉璃簪,余下的散披如瀑。她穿着雪白丝绸衬里的长裙,覆着银色镂花网纱。刺绣紧身上衣的长袖轻轻包裹着手臂,宽大袖端垂腕而下,掩住半边手掌。
那气韵,何其飘然不群。
眼底眉间,尽是不羁。
她侧身端坐在贵妃椅上,两条高大凶悍的阿富汗猎犬左右蹲踞,驯服地守护在她身边。她如玉的手指轻轻抚在它们身上,漫不经意的姿势,那种与生俱来的淡漠光彩,缤纷缭绕着她,无限夺人。
傲慢。清贵。洒脱。不羁。
然而有如天仙化人。
画角有银粉写下她的名字。
Vagary?Soar。
萧晴溦。
1763-1782。
她只有十九岁。这芳年早逝的绝色美人。
就是她。我望着画像无法言语。就是她。二百余年后出现在我面前的神秘少女。活色生香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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