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
许都。
司空府的一间偏僻堂屋中，曹操在主座上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黑衫男子。
黑衫男子恭敬地跪着, 只是那张脸, 早已经不是司桓的, 取代而之的，是一张陌生而瘦长的脸, 颧骨高起，面有棱角。
“司桓、司马懿……呵。”
曹操摸着下巴笑了一声，颇有深意地道：“司马先生给自己取的这个化名还真是有意思，我家丕儿的字，正是‘子桓’。”
说到这, 他抬起下巴望着他：“你说，是不是很巧？”
虽然薄薄的唇是勾起的，但那狭长的眸子中却没有任何笑意，有的只是丝丝冷酷。
司马懿跪在地上，平静地说着：“不过随便取的名字，纯属凑巧而已。”
“你给自己取这个化名，无非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当年在宛城肯定能做出一番轰动的事件, 怕引起我的注意, 但你又不想归降于我, 所以才取了这么个化名，扰乱我的追查。”
曹操继续徐徐说着。
司马懿没有否认。
“你千方百计躲着我，不惜杀死白钰的父母, 毁掉□□, 也是为了躲避我。”曹操细细端详着司马懿的脸, 似要把那张脸刻入脑子里，“而你躲着我的原因，无非就是因为觉得大汉王朝将倾，若是归顺了我，肯定没有好下场。”
司马懿淡淡一笑：“司空果然英明。”
曹操冷然抿了抿唇，凛凛地盯着他：“那么你现在觉得，你还能躲得掉吗？”
“司空既已将我抓来，我便也认命了。”司马懿低着头，静静说道。
“哈哈，不要说得这么绝。”曹操却突然笑了，“我是诚心诚意聘请司马先生，只要你也诚心为我做事，我们从此既往不咎。”
司马懿抬起头，看着曹操俯视着他的眸子：“多谢司空的体谅，在下也愿意和司空冰释前嫌，助司空一统天下。”
“很好。”曹操捋着胡子，点了点头，“正巧，我家丕儿也在文字上略有造诣。你便在我门下，当个文学撰吧。”
司马懿暗暗握紧了双拳。
表面上却波澜不惊地答道：“诺。”
曹操偏了偏头，又看着司马懿身旁的那个小书童：“此人是谁？”
司马懿看了看身旁的少年。那小书童始终低下头，苍白的脸色有些难看，那双大眼睛惊慌地乱转，也似乎纠结着该不该看看曹操。
“哦，这孩子不过是我之前无意中救下的，从此他便一直跟着我。”司马懿淡淡道，“初次见到司空，他许是有些紧张。”
曹操略点了点头，似也没在意，却微微的勾起薄唇：
“想不到，司马先生还是有些善良之心的嘛。”
面对这笑里藏刀的讥讽，司马懿却似是没有发现一般，平静地道：“司空谬赞了。”
曹操轻哼了一声，他又想了想，终于是把要说的话全都说完了，便道：“你下去吧。”
随即就有两个侍卫走上前，带着司马懿二人离开了堂屋。
曹操在原地凝神片刻，道：“传奉孝。”
而后，他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叹了一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罢了，他病着，不便起身，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郭嘉府上。
一阵阵轻微的咳声从厅堂里传来，曹操一路从司空府走到郭嘉的府邸，跨进了门，便见青衫男子正轻蹙着双眉，倚在床榻上看书。
桌案前照例放着一壶酒，一碗药。药已经凉了，酒却还是温的。
“奉孝。”
“孟德兄。”
见到曹操，郭嘉双眉一展，轻轻笑了起来，他合上书，“审过司马懿了？”
曹操点了点头，坐在了他身旁。
“传令下去，从今以后，司马懿杀死子孝的事情哪个要是敢走漏给丕儿，我定斩不容。”
郭嘉听后，淡淡地蹙起眉尖：“孟德兄……是想保司马懿？”
“嗯，我怕丕儿在得知司马懿就是司桓之后，为子孝报仇心切，对他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
曹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但在司马懿助我一统天下之前，我要他活着。”
郭嘉点了点头：“好，我会去传令。”
曹操站了起来，负着双手冷然道：
“放心，等司马懿为我夺得天下，我自会亲手将其除之。子孝之仇，我定要亲自来报。”
狭长的眼眸里一片寒光闪过，曹操回过头，眼中重新带了温和之色：
“奉孝，你的病好些了吗？”
郭嘉轻轻咳了起来，苦笑道：“孟德兄问起这话，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因我若说好些了，怕孟德兄不信，我若说没好，又怕孟德兄担心。”
曹操也是苦笑着皱了皱眉：“自那个刘琬回去后，你不是说她已经把你的病治好了吗？”
郭嘉摇摇头：“我不过是想让她快些回去、不再操心我的事，才故意在她眼前装成病愈的模样。因她再不回去，白钰那个小醋坛子就会被打翻了。”说到最后，他眼中隐带了无奈的宠溺。
曹操扬了扬眉：“哦？”随即他四下看了看，“……那小丫头现在在哪里？我想见见。”
“她出去玩了。”
郭嘉淡淡一笑，倒是很平静地道。
许都的大街上。
二月一过，天气便开始由寒转暖，街上的树枝也都抽出了嫩芽。但天气仍是冷的，郭嘉府上，人人都尚还裹着大衣，白钰却已经穿着单衣裙跑出去了。
她已在许都住了数年，对于这里的街道都是轻车熟路，每日在这里玩得也倒愉快。
街上各种小贩的摊子陈列着，叫卖声不绝于耳，白钰看得目不暇接，走到这个摊子前逛逛，又被另一个摊子上的花花绿绿吸引了。
其中一个摊子上，摆着许多琳琅满目的漂亮花环，由各种鲜艳的野花和绿草编织而成，白钰本就是在山野间长大的，一见到这些东西，刹那间心里欢喜，便挪不开腿了。
她忍不住走到摊前，拿起其中一个戴在了头上，那清秀俏丽的面孔配上纯天然的花环，再加上那袭纤尘不染的长裙，将她衬得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瞬间就把卖花环的小贩眼睛看直了。
他卖这东西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适合戴花环、能把花环戴得这么好看的女子。
“这东西多少钱？”
正在这时，白钰将花环摘下来，问那小贩。
“十二钱。”
小贩说着，又道，“看女郎长得这么标致漂亮，我只要你……十个钱。”
他伸出手指一笔划，笑着道。
“真的？”
白钰瞬间又惊又喜，赶忙把钱交给那小贩，笑嘻嘻地道：“谢啦！”
说罢，又忍不住将那花环戴在头上。
正在这时，街上迎面有一列车队行驶而来。
人们见了，全都纷纷避开，眼睛却不住地瞧着那列队伍。
领头的男子一袭华贵的蓝衣，正是当今司空曹操的公子曹丕。
曹丕本是偶然经过这条街的，他的目光随意在四周瞟着，就看到了摊前戴着花环的白钰。
小姑娘头顶着花环旋转起来，笑得十分开心。
白钰本也没看见曹丕，正在自己乐自己的。
曹丕却是微微一愣。
随即，他勾起唇角。
“这是谁的女子？”他问身边的从人。
“禀公子，好像是郭祭酒的。”
从人弯腰答道。
“她是祭酒的什么人？”曹丕又道。
“这个……小人就不清楚了，只是经常看到此女子在郭祭酒的府上出入，好像是暂住在他府上的。”
“……原来如此。”曹丕点了点头，眼眸中却是一片深意。
郭嘉府上，曹操和郭嘉的对话仍在继续。
曹操长叹一声，双眸中一片疼惜：“放着大好的医女不要，非找个这样的女子……这种人，天下怕是只有郭奉孝。”
叹罢，曹操又道：“再过些时日，我想北上去征讨乌桓，你看以你的身体，能否再随我北上征战？”
“自然可以。”郭嘉答得没有丝毫犹豫，“只要孟德兄启程，我随时奉陪。”
“好！”
曹操抚掌望着他，大笑道：“这才是郭奉孝，如此，我便随时等你。”
曹操走后。
郭嘉刚刚拿起书本，门帘一挑，又从外面走进一个人。
“文若怎么有空来此。”
郭嘉瞧着那人，扬起了眉。
“你从汉中回来就一直病着，来给你送些补品。”
荀彧提了提手中的包袱，走到郭嘉面前。
郭嘉摇了摇头，轻声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必这样记挂。”
荀彧也没说话，将包袱放在桌案上，而后在郭嘉对面坐下。
他似是有什么话想说，踌躇了一阵，终于还是开口。
“……听说，主公已经辟了司马懿为文学撰？”
郭嘉点了点头。
“怎么？”
荀彧望着他，蹙着双眉，最后还是长叹了口气。
“叹气是何意？”郭嘉一愣。
“有件事我拿不准，所以来跟你商量。”荀彧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着，“莫黎昭……曾经在临走之前跟我说过一句话，劝我们做掉司马懿。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哦？”
郭嘉扬起眉，也是暗暗一惊，若莫黎昭说的是真的，那她的意思是……司马懿日后很有可能对曹操产生威胁？
他摇了摇头：“只是，主公若想夺天下，少不了司马懿的帮助，现在就想处理掉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荀彧紧锁双眉，望着窗外长长一叹。
“主公有意让他活着，恐怕他不想让主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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