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总理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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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元年六月初二日,早朝。
养心殿内烟气缭绕,檀香的香气正弄,兆华深深得靠在龙椅的靠背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满汉臣工们都默默地站在那里,良久,领班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祁俊藻出班奏到:“方才几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但微臣以为将对西洋诸夷之事务集中于一部并无不妥,这样就省去了两广总督、礼部和理藩院很多琐事,这样便于他们集中精力处理更重要的事情。”
原来,早朝一开始,兆华就让大家讨论设立总理西洋诸夷事务衙门的事。大臣们有人认为可行,有人为不行,争吵不休。认为可行的说,西洋诸夷凶残狡诈自当专门成立衙门进行羁縻,现在通商、纳贡、册封等事务分在各部管理,不利于协调统一。认为不行的说,西洋诸夷实乃化外生番,允其通商贸易已是莫大的恩惠,若再为此专门设立一衙门实属劳民伤财之举。
听着大家争论,兆华无奈的心情油然而生,他发愁如何才能让那些把英国、法国、美国视为化外生番的书呆子们醒一醒,睁开眼睛看看这真实世界。
祁俊藻觉得皇上提出此事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看到大臣们争论不下,皇上不好拿主意,于是出面做了总结性发言。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句话。
在定下设立总理衙门之后,便开始讨论细节问题。徐继畲先把他的意思说了一下。其实徐继畲的意思也就是兆华的意思,因为所有细节问题徐继畲已于前一天单独进宫汇报过了。
该衙门定为从三品和九卿平级大家都没有意见,毕竟之前和这些逆夷打交道的两广总督、礼部、理藩院都是从一品的衙门。至于人员和费用也没人反对,古代中国的大臣们普遍对数字没有概念。
唯一引起争论的是该衙门设在哪儿办公的问题。徐继畲虽然对西方有所了解,但“中华为夏、四方为夷”的夷夏之辨还是深深影响着他。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把衙门设在京城,他担心夷人出入京城会吓到老百姓,或者对皇上的安全不利。他的打算是设立在上海,但在和兆华商量之后改为了天津,兆华的考虑是天津距离北京较近,信息传达更为方便快捷。
当徐继畲说出要把总理衙门设在天津的时候,遭到大臣们的群起反对,这些人的所持之论归纳起来是:“天津与京城仅一隅之隔,朝发夕至,夷人来来往往恐京畿民心不安。且天津素为京城海上门户,每岁之漕粮半数于此处输入。待夷酋来往天津,查津门之形胜而觊觎其商利,提出增开此口,徒给朝廷增事端矣。”
应该说这种观点是很有道理的,天津作为北方最主要的港口,无论英国人还是美国人都早想着“增开此口”。若将衙门设在天津,英国人难保不会耍弄伎俩,在此制造事端,继而提出开埠的无理要求。想到这里兆华有些后怕,庆幸听了听大家的意见。
撇去天津,只剩下上海和广州作为备选。由于上海新近开埠,且夷人大量聚居于此,最后将衙门设在上海成为主流意见。于是兆华就顺应众议,宣布将总理衙门设在上海。至于首任总理大臣的人选,大家都看出来兆华对徐继畲这位“崇夷派”情有独钟,所以即便心里不以为然,却也没敢公开反对或者提出其他人选,更没有人自告奋勇去担任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就这样设立总理衙门的事情通过了朝议,徐继畲也名正言顺的成为首任总理衙门大臣。尽管此时的总理衙门还只是个从三品的小衙门,甚至不如地方上臬司衙门的级别高,但徐继畲的兴奋之情却溢于言表。对他这样一个曾经署理过闽粤总督,见识过无数官场黑暗的中国真正的士大夫来说,功名利禄早已是过眼烟云不足为道。如今兆华能以识人之明将其加以重用,给了他一片能放手施展自己才华的舞台,这才是最重要的。
“当皇帝任命他为首任总理西洋诸国事务衙门总督时,他那颗与生俱来的充满忧患和不安的心灵终于得到了安顿。这一点从我和他的谈话中也可以看得出来。不过,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真正理解中国士大夫阶层那种特有的忧患意识,仿佛他们天生就有保护国家和人民的义务,即便他们本身已经一无所有。按照卫三畏神父的观点,这是由东方特有的儒家文化所造就的,我愿意认同此说。”【节选自《阿礼国爵士回忆录——我在中国的岁月》英阿礼国著剑桥大学出版社1874年第一版】
早朝散后,兆华把徐继畲单独留了下来。这样做一来是对外显示圣眷之隆,为他以后的工作增加便利;二来是继续做思想工作。
不过后来的情况表明,兆华的这种想法纯粹是多此一举。徐继畲对世界的认识早已远远超越了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他之所以在和兆华的谈话中出语谨慎,不过是一种“伴君”的技巧而已。
兆华先以学问上的话题发问:“朕听说爱卿宗王阳明心,是这样吗?”(徐继畲:汗,皇上怎么连这都知道阿。)
“回皇上话,微臣之家学确有王学渊源。臣之高祖父曾在桐城方家问学多年,方氏是王学在江南的正统传人之一。所以臣之祖父、父亲都以王学为宗。”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的思想比那些宗朱子学说的朝臣灵活许多。朕也读过阳明先生的《传习录》,此书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殊为难解。你都能读得懂吗?”话刚一出口兆华就有点后悔,哪有皇上这样和大臣说话的,自己都说弄不懂了,难道臣子还真敢来一句“吾尽解”不成。
“微臣也只能理解一二分而已,王学高妙至极,真要学起来相较朱子之学确实更难参悟的透彻。”徐继畲谦虚地回答了一句。
“按理说,阳明心学承继陆九渊的学说,和朱子之学同发端于宋代。他们之间差别真的那么大吗?”兆华问这句话主要是想看看清代的人是如何看待心学和理学的不同,也好为在日后修整学统时做到心中有数。
“回皇上话,臣窃以为心学胜在精深,理学失之庞杂。心承孟子尽心之说,精深高妙处尽在心性良知(心学更多的吸收了佛学思想,在形上之学或者说精神道德学问方面比理学更深邃),理学虽义礼完备兼容并包但以荀学夹杂其中,于义理难免有不纯之处。”

“朕听说明末圣人满街跑,说的大概都是修习心学的人吧。”
“回皇上话,心学若无老师传授,或者传授不得要领,确实殊难掌握要旨。皇上所说是那些学习不得要领,遁入“狂禅”之人。”
“人们都说五百年出一个王阳明,看来真是没说错,圣人和凡人难以同论啊!阳明先生于立德、立言、立功三样无一不堪称万世之楷模。不过阳明所立之功无论平叛还是治世都有先例可循,爱卿于西洋人交涉却无先例可循。不知爱卿此去可有何良策?”两三句话间,兆华便把话头拉回到正题上。
“启禀皇上,微臣以为万事绕不过一个理字。夷人敢于犯我海疆,所恃者不过坚船利炮,臣赴任之后必想方设法套出夷人制器之诀窍,待我亦能造出坚船利炮之后,彼无所恃必不敢再来犯我。臣察美夷、法夷和英夷并不同心,日后若英夷执迷不悟,再敢寻衅,臣笼络法美,击之与海上,皇上则遣一旅精兵予以痛击必使之远遁不复来犯。”徐继畲侃侃而谈:“至于法夷、美夷,臣以为,夷人也是人,万里来我中华但求财货。只要我们能晓以大义,使之识孔孟圣教,明义利之辨,未尝不可教化。至那时吾皇泽被四海,万邦来朝,我天朝威名可算实至名归矣。”
听了一大段徐继畲制夷方略之后,兆华觉得即便是后世的一个中学生也会认为这种制夷办法十分可笑。但古人到底是古人,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和后世的现代人不一样。
兆华并没有发火,他倒觉得徐继畲至少两点已经在那个时代做的非常好,第一是他在英军进攻厦门的时候见识到了西洋火炮的厉害,明白只有“师夷长技以制夷”才能制胜的道理,并准备实践这一理论,尽管他仍然低估了“奇技淫巧”的技术含量;第二是懂得分化西方各国的重要性,这是近代外交的一大原则,尽管在当时“以法美击英于海上”并不可行。
至于最后所说的“未尝不可教化”,也没有问题,只是教化这些“基督外道”是要有足够的本钱的。而要取得这些本钱没有几十上百年怕是不行,毕竟我们在自然哲学方面已经落后西方数百年。
兆华所要做的思想工作,是让徐继畲放下“天朝上国严义利之辨”的面子和那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心。“西洋诸夷皆尊耶教,教化诸夷非一日之功,可容日后再议。据朕所知,耶教于万事皆崇一个“利”字,你要他们‘明义利之辨’无异对牛弹琴。所以我们只能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行事切记要知经知权,出于理而入于利,以利为本。且不可弃利而空言理。”兆华本着务实外交的指导思想,循循善诱地说道。
“微臣谨尊皇上教诲。”
“朝廷缺少精通夷务的人才,你到上海后要多为朝廷发觉人才,切记用人不可囿于君子小人之辨,要用人以长。”
“微臣记下了。”
“爱卿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朕办的吗?”
“皇上,微臣确有一事相求。微臣昔日在福建汀漳龙道任上,曾有一知己好友。此人名叫刘耀椿,是嘉庆二十五年进士。道光十八年海疆事发,他恰好在兴泉永道兼金厦兵备道任上,微臣记得他当时捐献数千两俸银修筑城防,招募训练水兵,后在(道光)二十年和二十一年分别协助邓廷桢、颜伯焘二督抗击英舰。其中(道光)二十年仲夏六七月间,英舰两次进攻厦门,耀椿和时任水师提督陈介平率军击伤英舰两艘,使其不敢靠岸。(道光)二十一年夏末,英舰三十六艘闯至厦门,耀椿亲自指挥火炮在炮台上战斗,但终因兵力不足,而敌舰装备精良,厦门失守。是役总兵江继芸,游击凌志、张龙,守备王世俊以下千余人战死,后耀椿退守同安,协同颜督整顿军队,筹备火力,征募新兵团练乡勇万余人,军民结合,昼夜轮防,主动袭击英军,不久遂使英夷撤出厦门。宣宗成皇帝以其守战有功而擢升四川按察使,但军机处有人从中作梗,未到任即撤回成命,降为候补道,至今仍闲赋家中。微臣以为耀椿品性淳良,秉公无私,勇于任事可堪大用,微臣斗胆恳请皇上复用耀椿。”
徐继畲一席话说完,兆华暗想幸亏自己多问了一句话,要不然真就错过这位抗英有功的大英雄。“还有这等事,看来当年被穆彰阿一伙打压的好官还真是不少。你既然要到上海,那就任命刘耀椿为苏松太道吧,到时也好有个照应。”兆华道。
“微臣替耀椿叩谢皇上大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徐继畲忙磕头谢恩。
“爱卿速速平身,以后此等繁文缛节点到为止即可。现任苏松太道吴健彰是花了五十万两银子捐的,朕还会为他安排新的差事。此人早年在粤海关开设商行,跟夷人打交道的时间比你长,你到上海后要多和他攀谈多了解夷商和海关的情况。你再带上朕的手诏让他等到刘耀椿接任后来京陛见,就说朕和他有要事相商。”
“微臣谨记皇上嘱托。”
兆华停顿了片刻,望了望徐继畲,继续说道:“爱卿虽是河东人氏可在福建也呆过不少年头,于江南环境也还熟悉,朕就不多嘱咐了。只是此去上海不知我君臣何时才能再次相见,这里有二两沉香,一斤御制茶膏,还有五千两银票,你都收起来吧。万事开头皆不易,以后的事情我也说不了许多,你就放手去做吧。”兆华罗罗嗦嗦说了一堆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家常话,还赏了些吃的用的东西倒把徐继畲感动得不行,就差“君前涕零”了。
“微臣蒙皇上信任,必当不辞劳苦为皇上分忧。他日若能以死相报亦无憾矣。”
目送徐继畲离开后,兆华着实轻松了一下,心想,“成立了总理衙门,也起用了徐继畲,总算又了却了一桩大事。”下一步就该是曾国藩真刀真枪上阵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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