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中寂云阁檀云纹衬的龙形拱檐依旧孤独地仰首向天，仿佛承载星辰的轨迹与光辉便是自己从一而终不变的宿命，不论这紫陌红尘曾经多么渴求挣脱岁月流蚀下千疮百孔的灵魂的束缚。
凉瑶慢慢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着杂堆的书卷中焦乱翻找的阳清，蓦地一笑：“怎么，师兄当真对苍王的话深信不疑？”
“不管师妹信不信，我可是宁信勿枉。”阳清头也不抬地翻查着各类典史杂记，“虽然我深信师父不会利用我们对龙族有所图谋，但若连他老人家都不晓得骧龙翥凤的来历，我们就不得不有个防备了。”
“是么，可我觉得这似乎并不重要呢。”凉瑶叹息着站起身将零落满地的书卷拾起，一一放回原处，“况且别人也不会给你查出真相的机会吧。”
阳清一愣，随即听到窗外传来的纷沓步声，终于停止了手中的动作露出一丝苦笑：“你说的不错，看来这里的守卫又要加重了。”
“两位若想览阅我龙族书典，本王或可做主让两位移居到川谷阁附近的聆风轩去。”苍王笑着走进来，意味深长地看一眼两人腰间佩剑，“川谷阁是中天黄龙部典藏最为齐备之处，虽不及西天白龙部岐王的琅嬛阁，却也在龙族中屈指可数了。只是川谷阁旁便是供奉历代王主的步霄殿，在那附近行走须得解刃而行，不知两位……”
“多谢苍王美意。”阳清暗叹一声，心知在这轩辕宫里怕是再难找到答案，“我与师妹本就是龙族不速之客，此番前来又是受人之托，哪里担得起苍王如此盛情。”说完看一眼门外，奇道，“莫非宫中出了什么事，巡夜侍卫似乎加重了。”
“两位不必担心，不过是些宵小贼类。”苍王看着两人，“不知两位在这里可曾听到什么声响？”
“声响？”阳清看了看默然不语的凉瑶，“我们闲来无事，一直在翻看书卷，外面的情形倒未曾在意。”
苍王点点头，目光扫过白衣佩剑的少女，蓦地开口：“凉瑶姑娘，你腰上的玉佩可否借本王一看？”凉瑶诧异地看看苍王，还是将玉佩递了过去。苍王把玩片刻，眼中神色离合起伏，竟是颇为复杂，忽然笑道：“凉瑶姑娘好福气，不知姑娘可知这‘瑶阳暖玉’的来历？”见凉瑶摆头，苍王脸上现出感慨神色，“说起来，这还是我龙族一千年前的一段往事。当年我龙族正值雄鼎盛耀，于仙界中多结有秦晋之好。其中一桩称羡上界的美姻，便是西天白龙部桀扬大司命与东海瑶阳仙子的百年之合。”
说到这里，苍王瞥一眼面色微变的阳清，却见对方紧紧握住腰间骧龙剑，指节因为用力开始苍白，几乎要捏碎手中兵刃一般，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继续道：“瑶阳仙子本在归山琼田附近居住，与许多种玉仙人颇有交情，嫁来圣境时便曾得一位种玉仙人赠给一块质地上好的璇玑美玉。后来桀扬大司命向当时的岐王求来白龙部族中神器太白虎鬃日夜打磨，终于使此玉有了辟压邪祟的灵性。”苍王又叹一声，“怎奈桀扬大司命虽资质天人，不遇贤才，对其妻瑶阳夫人更是情深义重，却因五部内斗英年早逝。瑶阳夫人对夫君不幸殒命悲恸难抑，几已绝了生望。不过此玉在那时却仍非如此颜色。”
“那这玉……”凉瑶心有所感，不禁问道。苍王轻抚着玉佩晶润滑泽的表面，半晌才道：“这颜色是瑶阳夫人伤心呕血时所染，而那之后，瑶阳夫人就追夫君而去，此玉暖人心脾的妙异功效也就自那时所有。”苍王将玉递还给凉瑶道，“只是不知姑娘是从何得此暖玉，须知此玉自瑶阳夫人以降只有历代岐王有资格保管，却非轻易可得之物。”
凉瑶一惊，自然明白奸狡多谋的苍王不怀好意，思量再三，只得将玉佩来由道出。苍王听完也不觉意外，笑道：“早听说离王喜欢搜罗天下奇珍，起不到竟连岐王的瑶阳暖玉都能弄到，看来倒是本王小看了自己这个总喜欢摆花弄草的兄弟，况且……”蓦地顿住，似是想到什么，又道，“但若非当年炎耀夫妇反目，只怕这玉佩此时还在瑶姬手里吧。”
瑶姬？她不是西王母最疼爱的小女儿么？凉瑶和阳清相视一眼，正觉疑惑，煌融已带着炅薇走进来。苍王瞥见炅薇诡俏的笑容，心头掠过一丝冷屑，随即向两人拜别，经过煌融身边时竟也只见了个礼，匆匆出阁去了。炅薇失望地撅了撅嘴，凉瑶却在旁边注意到龙族年轻的王主在望向自己祖王的背影时眼底有隐隐的无奈与愤懑，心下一动，清眸中有雪亮的光芒疏忽闪逝。
“苍王，是否还要末将再加派重兵看守？”裂云见苍王走出寂云阁，便迎上前问道。
“不必，况且他们也在这里呆不久了。”苍王回望一眼寂云阁，蓦地看着裂云笑了笑，“今晚你做的不错。只要以后尽心为本王效力，本王决不会亏待你。”
“苍王言重了，末将只是克尽分职，不求晋赏。”顿了顿，年轻的校尉抬头看看苍王的脸色，试探道，“只是……只是不知这一届龙族祭典的圣女是否已遴选完毕？”
“本届祭典的圣女之位么？”苍王已然明白裂云的意思，玩味地看着这个入伍不久便凭借军功爬到校尉位置的年轻人，“本王大约记得你是从南边青焰沙海迁来轩辕陆的吧，唔……好像还有一个姐姐……”
“是的，末将的姐姐叫朝云，比末将大两岁。”似乎不愿提起自己的过去，裂云接过苍王的话道，“家姐月前已被召入圣女备选之列，末将想知道最后遴选若已完毕，是否可以接家姐回去。”
“这样啊……”苍王笑道，“若是她被选中呢？”
“若果真如此。”裂云强压住心头窃喜，“末将姐弟必对苍王恩德感激涕零！”
苍王看着俯身下拜的年轻校尉，朗笑一声：“好，只要你对本王尽忠，莫说区区一个圣女之位，便是九部统帅你也坐得！”
煌融锁眉凝视着案上烟香袅绕的镂纹兽炉，半晌终于开口：“我不同意。”
“为什么？”阳清略显焦灼，“只要我们公然向苍王辞行，他怕是求之不得呢，决不会损及王主在苍王那里的颜面。”
煌融看向凉瑶，见她仍旧蹙额沉思，迟疑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凉瑶姑娘的意思呢？”
“师兄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发觉众人都在等自己表态，凉瑶便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自离开长安以来，很多事情都出乎我们意料。或许去一次白龙西州，多少可以解开心中的谜团。”
“是么……”听到凉瑶也如是决定，煌融脸上便有淡淡的失望显露出来，“那崆峒印怎么办？你们一旦离开黄龙中州，怕是再也没机会拿到了。”
“如果是这样……”师兄的身影在自己眼中不经意地一颤，白衣佩剑的少女已经有了决定，“是否可以让王主在苍王那里说明，陪我拜访一次岐王。至于师兄……”凉瑶看一眼神色飘忽不定的阳清，“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将养伤势，并想办法说服苍王借取崆峒印。”
“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阳清蓦地醒悟过来，看了看有些怔怔的煌融，语气中的坚决不容置疑，“此去昆吾陆本就是要查清骧龙翥凤的来历，若是尽如……尽如苍王所言，岐王怕是不肯轻易放过你。”
“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还怕我表哥堂堂龙族王主护不住姐姐么？”炅薇见阳清竟似全不将煌融的身份放在眼里，不由生怒。
阳清一愣，凉瑶冷然道：“师兄若要同去我也不反对，但你可还记得对秦王的承诺。”紧盯着面色青白不定的阳清，“莫非师兄要做那轻诺寡信之辈？”
“我……”阳清欲辩无言，进退两难。煌融按捺住复杂的心绪笑道：“若你只是担心岐王会对凉瑶姑娘不利，那便大可放心。岐王自来淡泊，鲜与人争，即使骧龙翥凤当真所涉非浅，岐王也必会交我裁定。”
阳清看着凉瑶和煌融思量良久，终于不再坚持，却转向一直听众人商议的炅薇：“郡主莫不是转了性子，难道不想随他们出去游山玩水么？”
炅薇并不理他，自顾望着升腾扭摆的香烟出神。煌融苦笑道：“若是带她同去，凉瑶姑娘怕是更难脱身了。”
凉瑶和阳清面露疑色，炅薇却咬着下唇向凉瑶道：“若是岐王问起‘瑶阳暖玉’来处，姐姐只说是表哥所赠，切勿牵扯到南天赤龙部。”
“这……怕不太合适吧……”煌融心中好笑炅薇的胡闹，尴尬地看看神色复杂几变的阳清，却是不敢将目光投向凉瑶，“这玉佩确是牵扯到西天白龙部数代恩怨纠葛，让岐王见到总是不好，不如暂时……”
“薇儿送的东西，若是我都不敢以之示人，这个姐姐岂非白做了。”凉瑶见炅薇眸中已经因为煌融的话泛起了委屈，忽然冷笑，“况且王主既认为岐王通情达理，非是胡蛮之辈，想必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渐已敛落的昏暝暮色悄然偃退了青苍冷硬的嶙冰岩间寒风的呼啸，仿佛连东天初露的璧月，都蒙上了风暴来临前那种摧毁一切的狷狂。
玄色星袍的大司命坐在窗前神色迷离地盯着银钵中平静的水面，紫桐木盖的香炉中隐隐跳跃着闪电状的火光，诡异的青灰色烟束轻轻氲散在大司命入魇般迷醉的眉额间，竟有莫名的狞邪阴怖。
门外响起的叩门声打断了每日必做的“冥思”，大司命阴鸷的眼底掠过一抹煞气，站起身来打开房门，见门前一名侍女低头站在那里，眉头轻蹙：“什么事非要这时候禀报，不知道现在是我每日的‘冥思’时辰么！”
侍女不敢抬头，怯声道：“奴婢不敢擅自打扰大司命。但泠王已经一天没有进食，连杯茶都不曾碰过，奴婢担心……”
“都是怎么伺候的！”大司命烦躁起来，“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给她点上一炉‘骊龙香’，再添些宁神定心的香料让她睡下不就好了！”
“这些奴婢们都试过。”侍女似乎感受到一向喜怒难测的大司命心生恚恼，声音都轻颤起来，“可这次泠王像是察觉道什么，把香炉摔在地上，还把奴婢们都赶了出来……”
她竟然对下人发怒了？大司命不耐的神色终于僵退，那个一向不轻易对人动怒温顺柔弱的女子终于忍受不住，要对自己假以颜色了么？
收回唇角即将浮起的冷笑，大司命已随侍女站在了梨华苑泠王的寝阁外。听到房门里传出的低低哀泣，侍女们识趣地统统退下，只留下大司命一人独自面对里面那个风华绝代却凄寂孤楚的女子。
推开房门时大司命少有地微微愣住：素来好洁的泠王寝阁如今竟被茶果香灰溅洒四壁，未及收拾的杯盘炉鼎滚落地上。冰蚕丝榻上凌乱的绛纱帐后，泠王颤伏悲泣的身影隐约可辨。终于丢掉自己的矜持与骄傲了么？大司命轻蔑地笑起来。
“下人们说你又是一日未进水米，还把燃着‘骊龙香’的香炉给扔了。你或许可以不顾自己怎样，但连腹中骨肉的性命也不在乎么？”大司命拂开凌乱遮挡的纱罗，冷嘲般看着伏在榻上的泠王。
“若我凡事顺你所意……”泠王缓缓坐起身来，抬手拭去脸上泪痕，清眸中满溢的怨恨与屈辱几乎要将面前这个男子的心肺刺穿，“你是否就能够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所有人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大司命唇角一扬，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挖苦道，“而且这孩子属于谁本就不是现在的你能决定的。”
“呵呵……是么……”王族出身的女子抛下惯承的仪容礼度指着大司命笑声阴惨，“所以你要在那个并不知道真相的孩子面前毁谤他的名声？”
“原来你都听说了。”大司命终于明白泠王如此恼怒的原因，却不以为然地笑笑，“不错，我已经以你的名义邀请王主作客北天玄龙部，以他对你的感情，想必不会拒绝吧。”蓦地轻叹一声，讥讽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子，“不过若是面对他的疑惑，你是该为自己辩解呢，还是维护那个……”
“住口！”顶着心头犹如倾堤而泻的绝望，泠王崩溃般倚坐在软榻的角落里抱住了双肩，“给我出去……”
不屑地冷哼一声，大司命起身走向房门，跨出门槛的刹那，却听到榻上传来报复般快感的轻笑：“我闻到了，那是‘黄泉草’的气味……”大司命身形一顿，锋利的眸光恍然有一瞬的黯淡，又仿佛只是错觉，轮廓硬冷的嘴角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抬袖拂开空气中踏落阁梯扬起的灰尘，苍王举目看了看孤阁上几乎难以辨明的微弱亮光，心中一时竟涌起了难得的愧疚：若不是当年与粼王的一再撮合，她如今怕是还住在东宸陆的青龙宫里，做那个无忧无虑的辰阳郡主吧。
“果真连让下人打扫一下都不肯么？”望着重重帐幕里幽灵般独坐的女子，几乎找不到一处可供落座的苍王喟叹着发问。
“这里从来不需要客人，又何必打扫。”女子的声音隔着厚叠的罗帐传来，却好像穿越了一整条深裂的渊壑，轻杳飘忽地让人窒息。
“好凉薄的口气呢。”苍王轻轻一笑，终于走到一张尚算干净的座椅前，拂了拂落尘坐下来，“本王实在不明白，你绝迹人前寂处数十年，究竟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你从数十年前就开始问我。”女子的声音中似乎有冰霜开始冻结，“可是我却从未问过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答案呢，这对你手中所握有或者即将握有的一切，有威胁么？”
“呵呵……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本王依旧说不过你。”苍王沉默地笑着，“只是可惜……缺儿始终未曾被你的聪慧善言羁缚……”发觉到罗帷中模糊的身影一阵轻微的颤抖，苍王心底冷笑一声，“本王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些泠王的近况，若是你不愿听，本王立刻离开。”
昏烛中女子的身影抖得更厉害了些，许久才平静下去：“她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便是有，也早该在数十年前结束了。”
说什么身如槁木，心同死灰，原来心底还是深深妒忌着的啊。苍王依旧不动声色，他知道，尤其在这件事上，自己不能让这个心思敏锐的女子看出半点破绽，便也不顾她愿听与否：“泠王如今待产宫中，身旁无人陪伴，日落时传来消息，说泠王想让融儿去玄武宫住些时日，待生下小郡主便一起回轩辕宫参加龙神祭典。”
“让融儿陪她待产？”女子似有怀疑，“方才融儿来向我辞行怎么没提起？”
“他整日围着那名凡界来的女子转，哪里肯来见我这个祖王。”苍王不想在这女子面前失了威仪，竭力压制着怒气，“待会我自会向他说，以他的性情怕是不会拒绝的。”蓦地轻笑，“况且这种事他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告诉你吧。”
“若你是来挑拨我我们母子的，大可以回去了。”女子的语气明显透出不满，“融儿是念在族亲之情，便是去了也没什么不妥，我做母后的更不会拦他。至于他近来对那女子的眷顾，我也曾在他的神色间略悉一二。”女子顿了顿，忽然冷嘲起来，“若要说他对你疏远，那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罢了。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他的脾性我最清楚，若你现在便要毁他的幸福，怕是只能另立新主了。”
“幸福么……”仿佛瞬间老去了百年，苍王一向清炯的双目浑浊下来，喃喃，“若本王当初成全缺儿与漪岚，此刻怕已是儿孙绕膝的天伦了吧……”
“不错，如果不是你们这番苦心经营，又怎会毁去了这么多人的幸福！”女子的情绪好像点燃的干草，顷刻间变成了燎天的怒焰，阑夜的静谧在她发颤的语调中开始碎裂，“我可以忘记炼缺，可以不恨漪岚，甚至可以不在乎澄阳的无理迁怒，却不可以原谅你们把无辜者当作棋子的残忍！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诅咒过你们，诅咒你们的灵魂永远被九幽的冥火煎熬，不得救赎……咳……”或许因为久被病痛纠缠的身体承受不住心中潜匿了数十年的怨愤一朝喷薄，女子剧烈地咳嗽起来，阻断了下面未完的怨毒与憎恶。
“原来你竟是如此强烈地憎恨着我和你父王……”苍王叹息着，蓦地一扫先前的颓萎，声音冷傲，“可是我又怎么能看着龙族在昆仑各部中日渐式微，仰人鼻息！”
“呵呵……是啊……你要我们雄鼎昆仑，要龙族煌煌诸天，可是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一个因为内斗争裂而千疮百孔的龙族，又拿什么独傲天地呢？”
“够了！”仿佛终于禁担不了女子的连番诘问，苍王失去了一再的忍让，话语中带上了惯常的冷屑与压迫，“兴振族业的大事，你懂什么！还是多考虑一下融儿如今的处境吧。你说我阻碍他的幸福，可是你知道那女子的命星光芒已经快要压过他了么？”
“什么……那女子……”蓦地从漫卷的回忆与仇恨中挣扎出来，帷幔里尖锐刻薄的声音变成从未有过的惊恐，“难道是……”
“不错，正是那句千年的预言。”见到女子露出了少有的恐惧，苍王快意地冷笑起来，“‘双星分轨，离乱将倾’。到时他这个首当其冲的王主，又该如何面对崆峒众生的祈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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