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往怨情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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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越过倚凉山聚浪迭涛般不绝于目的连绵雪峰,从寒荒陆望南而来的冽冽冷风就让踏剑凌空的凉瑶微微瑟缩了一下。瞥一眼身旁蹑云而行的煌融,凉瑶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随着倚凉山后玄龙北州冰雪色调的豁然呈现,竟是素来寡言的女子打破了沉默:“据闻王主与泠王的感情一直很好,却不知是否与你父王有关呢?”
像是未料到多思谨慎的凉瑶会突然如此不客气地发问,煌融怔了片刻,淡然答道:“岚姨新寡,又是六甲之身,加上北天玄龙部是五部冰雕玉器出产之地,族中事务本就杂重,多照顾些也是应当的。”
觉察出煌融对重点的回避,凉瑶知道对方并不想提起自己的父王。尽管从煌融提及龙族百年来的峥嵘起落时就对这个他刻意不去谈起的上任王主有些好奇,凉瑶还是闭了口不再追问下去。
煌融迟迟没有听到凉瑶的声音,心头莫名一阵空涩,悄悄转头看去,这白衣佩剑的少女一手握着腰间玉佩,清艳寂落的面容平静地没有一丝起伏,却不知在想着什么。犹豫半晌,煌融终于发现自己竟不愿在这少女面前有半点的伪作与隐瞒:“其实虽然祖王交代我要先去陪岚姨待产,但若是先前往白龙西州也未尝不可,说起来这倒是我的一点私心了。既然凉瑶姑娘已经答应我先往北方,也不能让你在寒荒陆空度这些时日。”
“不错,我正是龙族前任王主炼缺的儿子,而炼缺,也正是祖王苍鹞的独子。数十年前的那场纠葛,让龙族五部至今积怨重重,难成大统。而我的父王、母后、泠王,甚至更多人,都成为那一场纠葛的牺牲品。”说到这里,煌融自嘲地笑笑,“当然,也包括我。”
凉瑶微微一愣,她没有想到龙族五部的王主竟会主动向自己提起这些或许已经固结成所有人心底伤疤的痛苦过往。于是在天风飘摇寒云抖荡的迢渺九霄之上,白衣踏剑的少女便成为往昔岁月与无稽命运杂合击撞出的哀绝曲调的唯一聆听者,而风雪云雾中面容苍白神色空杳的单薄少年,在她清冷淡漠的目光中竟显出从未有过的孤茫与无助。
或许,他的内心比自己更寂寞,更怕受到伤害吧。想起弱水滨畔初次见面时煌融近乎傲慢的冷漠,凉瑶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泠王夺走的或许是你父王全部的爱,你……恨过她么?”
“恨过么……也许吧……在我没有在周围复杂隐晦的眼光中成长起来,在我还奇怪为什么母后总是待在那座昏暗森冷的阁楼里不肯陪我,在祖王还没有将我推上尊位当作傀儡的时候,也许曾经恨过吧……”眼底兀立的嶙冰岩越来越密集,仿佛突刺在心中的苦楚与悲涩骤然挤压在一起,煌融苍白的面色赫然掺进了几丝惨灰,微微伛偻了挺拔的腰背,“可是当真相来到面前,我才发现原来一切并不能都归咎于简单的孰是孰非。如果我不来承担父王的过错,还有谁能来承担呢?”
原来恨,也可以这样抉择的么?那么那个对自己十年养育十年栽培的谪仙,又凭什么让自己背负了这一面怨恨一面感激的危荆呢?竭力平复着起伏的心绪,凉瑶发现自己的指尖竟深深嵌进了玉佩龙纹的刻痕里。
感觉到凉瑶心绪的异样,煌融看向白衣佩剑的女子。翥凤顺应着主人的心意在劲凛寒风中微微震颤,而剑上清漠的女子却像丝毫未觉,怔怔凝视着手中的玉佩想着心事。煌融摒去心头繁绕的伤感蓦然开口,却掩去了话音里的担忧:“玄武宫就在前面,信函里说朝阙大司命会带玄龙七部里的斗室两部在冰月台迎接我们。”
“哦,是么。”从沉思中醒转过来的凉瑶感受到玉佩上传来的脉脉温暖,波澜的情绪终于完全平息下去,“朝阙大司命……”猛然想到那个眼神深邃渊冷的男子,凉瑶迟疑着开口,“究竟是什么样的谣言,竟然让你那般在意?”
“关于这一点,怕是你在玄武宫住些时日便知道了。”说到朝阙,龙族的王主蹙紧了眉宇,“北天玄龙部世代由女子承袭王统,历代大司命都握有不小的权柄,加上这一代泠王力孤势单,朝阙此人心计城府更是深不可测,虽然明知那封信函有诈,却也不得不来了。”
“有诈?”凉瑶心下一懔,“你是说……”
“或许这次请我来的,本就是朝阙大司命。”煌融冷笑着解释,“泠王因为父王……过去之事向来与各部少有来往,族中之事也多交由朝阙处理,是以北天玄龙部中倒是服从大司命的更多些。若说泠王会在这时候邀我来玄武宫,无论情理都是说不通的。”
“那你为什么……”凉瑶想通其中关节更加疑惑。
煌融面色一黯,目光却是冷锐如电:“朝阙素来奸猾果厉,若我不来怕是泠王便有麻烦。龙族迭生变故,如今仍是波潮暗涌,是再也经不起动荡凶乱了。”
原来还是不一样啊。凉瑶暗自苦笑,即使经过了那么多苦困艰折,内心里却还是放不下自己的责任,坚强地完全不像十年来着意冷淡的自己。忽然想到什么,凉瑶有些僵涩的开口:“既然你可以看出其中蹊跷,那苍王……”
“呵呵……祖王么……”像是早料到凉瑶会有此一问,煌融的回答仿佛初春的残雪,一丝暖风就可以融溃消散,“若是这些王座上的傀儡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又怎么会有如今的我呢?”看到凉瑶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煌融缓下面色淡淡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我与他毕竟是血肉至亲,万万不会让我蹈于死地。况且他与朝阙暗有往来,想必一切也在他掌控之内。他那样的人,总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吧。”

也正因为这些难以维系的凉薄脆弱的感情,你才能拥有作为一个傀儡所不具备的敏锐洞察与镇慧冷定吧。仿佛在这白衣单薄的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凉瑶有些自嘲地笑笑,心中却涌起难言的惶惑:当我们再也承受不住更多的倾轧与欺骗时,又有谁来给我们救赎呢?
冰月台筑设于玄武宫南,乃是前代泠王募集玄龙部中技艺超卓的冰雕巧匠旷耗时日始建,直到本代泠王即位尚未落成,负责筹断测计的冰匠却也死了。众人不甘推倒重建,却又无人可以接替设量,加上新即位的泠王终日独避深宫,少有理会这些事情,工程便废置下来。后来泠王之夫隆玕见废之可惜,便寻得一位巧匠主持续建,果真便将冰月台迅速建成。无奈泠王对族中诸事少有过问,冰月台便也冷清下来,偶尔用作祭礼迎典之所。
此刻的冰月台却是数十年来难得的旌帜成林,冠履云集。玄龙七部中派以斗室两部作为迎典护军,将冰月台围得水泄不通。尽管龙族五部都知道现任王主虽享帝尊之名,实权却是尽数掌控在苍王手中,但念及苍王素有统定各部的野心,便也不敢轻忽了这位少年王主,以免引来苍王刁难。
朝阙远远望见高穹上逐渐落下的云头微微一笑,紧赶几步迎上前去:“王主御驾亲临玄武宫,玄龙部上下荣幸之至。”说着便行了君臣大礼,身后披挂的将士纷纷随之跪拜。
煌融向来不惯这些礼数,连忙着令落礼。朝阙看出他的局促,笑着起身:“泠王身怀有孕,实在不宜亲至相迎,还请王主恕罪。”
“大司命见外了。”煌融看了看冰月台周围阵势,不由心赞玄龙部自古传承冰艺,雕建之能果然非同一般,令人叹服,“岚姨六甲之身,怎能因我……因孤王出来受这风侵雪扰之苦。”
“哼!”一声冷笑自朝阙身后并侍而立的两名统将中传来,虽然微不可闻,却还是被一旁静默不语的凉瑶听到,循声细辨,却是一名身披赤羽玲珑甲的女将,淡扫的眉目间颇有几分秀飒风姿,只是神色寒煞倨傲,竟是比凶蛮的男子更让人望而生畏。凉瑶分明看出她亮眸中对煌融的不屑,心头没来由一恼,蹙眉冷笑:“大司命果然治军有方,连区区一员武将都有如此胆识,当面给我们脸色看。”
煌融一怔,朝阙面色却青了下来,厉扫一眼身后众人平息轻微的骚动,回头换上笑容打量起凉瑶:“这位姑娘是……”
“她是……”煌融正犹豫着是否该将实情道出,凉瑶却淡然抢应:“小女子与王主不过萍水相逢,有事相求王主帮忙,大司命无须过问。”
这次却是轮到朝阙愣住:虽然他早知道凉瑶来历,却也没想到一个凡人竟也这般轻傲,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他长于颜色,自然不会表露出心中不快,但身后众将素来威服于他,纷纷变了脸色,那赤甲女将更是不满,跃众而出怒向凉瑶:“姑娘好大的口气,大司命于我玄龙一部中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莫非姑娘与王主关系非浅,竟到了连大司命这般股肱权辅之臣都没有资格过问的地步么?”
此言一出无异石落清湍,木卷激流,立时引来众人哄笑之声,更有甚者竟开始交头接耳,猜议取乐。那赤甲女将冷笑着看向面色发白的凉瑶,唇角泛起不屑之意,正要再加折辱,凉瑶却先恢复了往常神色开口:“听闻玄龙七部多为女将,皆擅征战,想不到嘴上功夫也这般了得。难不成北天玄龙部早怀异心,意染至权,才敢任手下目无尊卑,这般放肆么?”
赤甲女将一愣,朝阙却是脸色剧变,冷喝出来:“放肆!王主面前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还不快向这位姑娘赔罪!”
“可是大司命……”显然心有不甘,赤甲女将分辩着,但一撞上朝阙阴枭桀厉不可抗拒的目光,还是低眉垂目恨恨吐出违心的歉词:“末将鲁莽,还请王主恕罪。”
见她分明不愿向凉瑶低头,朝阙脸上升起几分怒色,却听煌融笑道:“大司命不必动怒,凉瑶姑娘容量广度,本也不计较这些琐事。”说着看一眼神色淡漠的凉瑶,心下一叹,“只是这位极是面生,不知是……”
“还不来见过王主。”招过那名赤甲女将,朝阙又挂上笑容,“烟萝是玄龙七部室宿部的新任统将,行事莽撞,不懂规矩,还望王主和……凉瑶姑娘勿怪。”边说边暗察凉瑶神色,见对方也不理会,倒是煌融时时留意着白衣服佩剑的少女的脸色,心下恍然,抬手挥退众人让出道路:“王主久居中州不惯北方苦寒,泠王特命下臣将‘火螭园’及附近宫阁作为王主行宫,居设简陋,望王主恕罪。”
“‘火螭园’么?”煌融微怔,随即笑起来,“大司命客气了,‘火螭园’可是当年隆玕颇费心思为岚姨依朱岩陆景貌修造,怎么能说简陋呢?况且孤王也许久未去扶南苑看小麟了。”
“火螭兽素喜王主,定然十分欢喜与您相见。”朝阙想到那只总对自己张牙舞爪的小兽,心底就有些不自在,不禁避开话题,“请王主和凉瑶姑娘先至行宫歇息,待下臣安排王主与泠王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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