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朝云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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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飒起,木叶萧萧。青衫长剑的少年微阖双眼大咧咧躺在宫廊外池苑里散乱耸摆的假山岩顶,九天垂布的云角在他玩世不恭的眼神里不断变换,带着午后的疲倦最后化作一个少女模糊的身影,白衣佩剑,孤迈独傲,却又飘渺清逸如同一抹不可触碰的真实。
不知道她此时在做什么,是否会想起自己这个总来不会在她眼中多停留片刻的师兄呢?自嘲而落寞地笑笑,少年取下腰间佩剑对着阳光细细把玩,古拙遒劲的苍龙纹刻在初秋并不灼烈的日色中依然怒发桀须,睥睨雄视,几欲破开上古玄铁的束缚冲霄而去。或许当只剩下自己一人孤独面对茫茫**的时候,唯一可以依靠的,也只有它了吧。
“朝云只是来找履职军中的弟弟,大司命带我来储星阁做什么?”远远的一个女子的声音飘忽而来,打断了少年复杂的思绪,侧了侧头看向琼檐下回廊里的两个身影。
“苍王近来时常在储星阁观占星象,捕虏校尉几日前便奉苍王之命负责守列箕斗台了。”开口的正是襄影大司命,只是声音中却有让人极不舒服的猥亵轻佻,“但箕斗台乃宫中禁重,朝云姑娘是去不得的。姑娘先随我到偏厢静候,待我去把令弟找来与你相见。”
“这……”女子迟疑着不肯答应,“多谢大司命美意,但朝云只想见弟弟一面,就不必麻烦大司命了。”说完就要自己进去。
“慢着!”大司命冷笑着拦在女子面前,口吻几近威胁,“莫说不让你进去,即使放你进去又如何?黄龙九部军律苛厉,违者严究,难道你想牵连捕虏校尉么?你可知道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仿佛受到震慑,女子瘦弱的肩头轻轻一颤,半晌终于黯然低头:“如此,朝云就告辞了,多谢大司命。”说完转身欲回,眼前明黄袍影忽闪,却又是被襄影挡住去路,一张肥脸上堆满邪笑。
“朝云姑娘也不必急着走嘛。待我向各位守将疏通一二,自然便能见到令弟。况且……”大司命不怀好意地瞄着女子,声音暧昧地让人浑身寒栗,“姑娘既是毓秀园中的圣女备选,自然十分看重本届龙神祭典的最后遴选了。巧得很,本司命正是此次遴选的选官之一,总能为姑娘说上几句话。不如我们往偏厢一叙,待令弟……”
“哧!”大司命话音未落,却觉眼前闪电般掠过一道白光,头顶星冠已被一把锋利长剑穿透带离,牢牢钉挂在面前的廊柱上。看着兀自震颤的锋刃上清波般流淌的寒光,大司命吓得呆立不语,冷汗顺着油亮的额角涔涔而下。
“哎呀,怎么是襄影大司命?”一阵清朗的笑声自廊道旁的假山巨石后传来,青衫洒落的少年故作惊讶地走过来收回长剑,将星冠递还给大司命,“真是对不住,方才我在园里睡得迷糊,隐隐听到有恶狼啸嚣,情急之下引诀出剑,却未曾想差点伤了大司命,还请大司命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
“恶狼?”大司命看着毫无歉意反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少年一怔,蓦地明白过来,面上便有青气浮现,嘿声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子。苍王令捕虏校尉率鸱吻部看守寂云阁,你是如何出来的……”意识到自己失言,大司命看看面色苍白的女子,见她往少年身后躲了躲,怒哼一声,极是不耐。
感受到身后女子的惊惧与惶恐,少年微微一笑:“怎么,襄影大司命不知道自我师妹与王主北行后苍王已撤去寂云阁守卫允许阳清四处走动了么?不过说来也是,大司命整日里奔走于内眷宫闱,少有过问殿前俗务,又如何能知呢?”
大司命再是滞钝,又怎么听不出阳清话里机锋,面色倏然铁青:“既是误会为何还不走开,你身后那女子乃是本届龙神祭典的圣女备选之一,作为选前必要本司命有话问她,你可以走了。”
“是么。”蓦地感到身后女子紧紧抓住自己衣袖,阳清扬眉一笑,“若是这样,怕是大司命没有时间盘问了。方才我从前殿过来,听到苍王正要找你往箕斗台观占星象呢。”
“果真如此?”明显对阳清的话充满怀疑,大司命仔细审量着对方的神情,见不似作伪,不觉踌躇起来。
“我可不敢瞒骗大司命。”看到对方开始犹豫,阳清加重了语气,“苍王的脾气大司命也是知道的,再加上近来族务冗繁,大司命却极少在他那里露面,万一苍王心情不好怪罪下来……”
“知道了知道了。”虽然在下人面前鹰扬跋扈,但一想到威严厉慑的苍王,大司命还是放弃了快到手的肥肉。再看一眼阳清身后娇怜婉丽的女子,大司命恨恨一拂袍袖,懊恼着脸色去了。
看着大司命肥矮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身后的女子缓缓走出来,躬身向阳清施了一礼:“多谢公子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阳清温和一笑,这才有机会看清女子的容貌,清艳端方,竟颇有几分像凉瑶,只是眉目温婉,妩媚动人,不似凉瑶那般淡漠冷傲。似乎察觉到阳清的目光凝敛不散,女子颊边浮起几朵红云,凭添丽色,声音却细若蚊蚋:“公子?”
“哦……不必客气……”猛然从惊讶中醒来,阳清顿生尴尬,声音也断断续续起来,“姑娘要找的人,可是叫裂云?”
“不错,裂云正是家弟。”女子兴奋起来,热切地看着阳清,“公子可认得他?”
“也谈不上认识……”阳清心中苦笑一声,数日前还被裂云软禁在寂云阁,想不到现在又碰到他的姐姐,看来自己与这对姐弟真是有缘,“只是他曾奉命守卫寂云阁,与我有过数面之缘罢了。”

“寂云阁?”终于想起这个近来宫中四处风传的地方,女子蓦地明白面前这丰神俊朗的少年是谁,红了脸低下头去,“那……公子可知道家弟如今何在?”
看出女子的羞惭与不安,阳清微微一笑:“朝云姑娘这可难住我了,黄龙九部的调令向来由苍王亲发,鸱吻部撤离寂云阁后去了哪里怕是只有他知道了。”
“哦……是么……”朝云失望地抿紧了樱唇,眼底有难以掩饰的焦虑透射出来,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着阳清讶然,“公子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刚才你自己说的嘛。”阳清慧黠一笑,朝云立时明白过来,“原来公子一直都在旁边!”明眸中又是一惊,“那方才公子对大司命说苍王……”
“不过骗他罢了。”阳清洒然一笑,眼底却慢慢生出几分不屑,“只是没想到堂堂大司命,原竟是这般不堪的登徒浪子。”忽而想起当日崆峒海上凉瑶对自己轻嗔薄怒指斥无耻的模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朝云却不明缘由,只当他笑自己胆小情怯,不由一阵心慌,红着脸不知所措。阳清见对方沉默不语,以为她受了惊吓,笑着安慰:“不必担心,大司命那里有苍王约束,也不敢过分胡来,只是你最近可得小心些,圣女遴选前切勿单独外出。”
“多谢公子提醒。”朝云局促不安地施了一礼就要离开,却被突然想到什么的阳清唤住:“姑娘若不介意,还是由我送你回毓秀园吧。”
“姐!”年轻的校尉远远就看到姐姐朝云和一名少年从回廊后绕出来走向这边,急忙迎了上去,“你去哪了?方才我听毓秀园的侍女说你出门去了,正要到处找你呢。”忽地顿住,看着姐姐身旁的少年有些发怔。
“弟弟,这位是……”朝云觉出气氛尴尬,犹豫着该不该把襄影大司命的纠缠说出来,裂云却先开了口:“不用引介,姐,我认识他。”
朝云一愣,随即发现弟弟神色中的冷淡与敌意,心头一热就要解释,却被一旁的阳清微笑截住:“我与令姐不过偶遇,见她在储星阁附近被‘乾阳阵’困住出手解围罢了。捕虏校尉虽忙于军务,却也不可轻疏了令姐。”说完也不顾朝云眸中的挽留神色,径自去了。
“姐,以后还是不要跟他扯上瓜葛的好。”裂云望着阳清离去的方向眼神闪烁,“且不论他有何意图,仅是苍王并不见容此人,我们便得小心了。”
“怎么会呢?”朝云惑然看着弟弟,“苍王都允许他在宫里自由来去了,以苍王的性子,怕是根本不曾在乎过他吧。”
“不曾在乎?”裂云冷冷一笑,眼底便有惊电般的锐芒一闪而过,“苍王何等人物,怎能让人轻易看透心思。他表面上对这两个凡人不置可否,暗地里怕是早就深加忌防了。”
心头被裂云的话惊地一颤,朝云的脸色便黯淡下来。只是忽然兴奋起来的裂云却不曾留意,拉着姐姐将苍王的许诺讲了出来,仿佛已经看到朝云披着五彩羽霓站在祈天台上接受众人拜仰,以往在自己面前不可一世的天潢贵胄在姐姐脚下匍匐,如同圣境外蝼蚁一般的凡人。看着唯一的弟弟眼底燃起的狂热与自豪,朝云也渐渐受到了感染:是啊,自己这个要强的弟弟总是希望能够在人前展露锋芒,只是十几年来的艰折苦难令他不得不时刻压抑着自己的骄傲和倔强,毕竟在他们越过首阳岭来到黄龙中州之前,也曾是那么显赫的簪缨世家,高门府第。朝云忽然明白方才阳清为什么不让自己说出实情,那是因为他已经看出以裂云的脾性必然不会放过任何欺侮姐姐的人吧。可是面对此刻殷殷期切的弟弟,又怎么能说出自己其实并不想做那个终生荣贵却要孤独一生的圣女呢?
“弟弟……这个圣女之位,对你就真的这么重要?”尽管怕裂云察觉到自己的不甘不愿,但总是关乎一生的大事,哪怕还有一丝希望,她也不想选择在冷寂的深宫里幽怨残生。
“呃……姐,难道你不希望我们以后衣食无忧,坐享荣华么?”裂云微微捏紧了拳头,咬牙回忆着过往,“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去重历住在青焰沙海的那种日子了!”
“是么……可是我觉得那段时光才是我们姐弟最快乐的日子……”看向南边被昏色镀染如火烛天的苍穹,女子妩媚的容色间浮现出淡淡的怀念与温柔,“起码,那里有宫苑里没有的自由。”
“姐,你怎么了?”终于发觉到姐姐心绪的异常,裂云下意识地看向阳清离去的方向,声音中逐渐有冰封雪冻的冷厉,“莫不是他对你说了什么?”
“没有,公子只是……”惊讶于裂云瞬间的变化,朝云竟然在心底对这唯一的弟弟隐隐生出几分恐惧,“他只是向我问了些关于龙神祭典的事情。”
“如此,便好。”有些奇怪地看着姐姐,裂云收起了方才的寒意,“姐,这几日你就不要乱走了,安心在毓秀园等候苍王传召便是。”
朝云温和一笑,点了点头:是啊,他是自己唯一的弟弟,他做的一切总是为两人的未来考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是为什么那件无角的银铠,总像要灼伤自己的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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