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雨恨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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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螭园建于扶南苑东南角,面积却占了扶南苑近半,是龙族五部中有名的“冰中火景”。隆玕为整座园林能在寒荒陆的冰天风雪中永葆南方朱岩陆的芳菲暖语,不顾离王反对将南天赤龙部阳极法器之一的“天罡凝火珠”带来玄龙北州,并将其依照六六之数埋在扶南苑周围汲取地火岩熔,然后把朱岩陆称傲五部的各类奇花异草,珍禽走兽移入园内。又因火螭园所处位置正是“天罡凝火珠”的阵法枢机,故而最是吸引各类南州物种生息繁衍。
煌融坐在流杯亭中品着产自朱岩陆的“凤尾香茶”,目光却不时瞥向坐在茂盛蓉兰草中与火螭兽嬉戏的白衣少女,竟希望这一刻便是永恒。猛然醒悟到自己的想法多么可笑,龙族的王主暗叹着拿起了桑木案上的翥凤剑赏玩起来。手指轻抚过墨槿色剑鞘上精刻的纹络,煌融的手不觉颤抖起来:就在片刻之前,这些还是握在她白皙的手中啊……
“放下它。”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恼怒与不可抗拒的力量传入耳中,煌融愣怔着从飘摇的心思中醒转过来,看着面色清漠的少女从自己手中拿过长剑挂在腰间。
这便是你最信赖的依恃了么?煌融转头看着蓉兰草中追蜂逐蝶的火螭兽,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眼底的黯然与失落:“火螭兽本是南天赤龙部的王室御兽,专为迎典奉辇而设的坐骑,通常都有数百年的寿命。小麟年岁尚浅,在它出生时便由隆玕从朱岩陆带了过来。因为见岚姨对小麟极是喜爱,隆玕便不顾离王反对耗费心力专为她和小麟修了这座火螭园。”说着向凉瑶勉强一笑,“说来倒也奇怪,小麟性子颇是倨傲,不喜生人,便是朝阙大司命也不放在眼里,却是跟你一见如故了。”
仿佛从对方的神情间意识到自己方才确实有些过分,凉瑶抿紧了唇坐在另一边默然不语,脸色却已经大是缓和,不知是因为扶南苑内气候暖热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少女素来冰霜般的两颊隐约浮着几朵彤云,衬着雪玉般炫人神目的肌肤,当真是红镌玉痕,暖嵌花晕,竟让一旁的病弱少年看出了神。
“如此说来,隆玕与泠王的感情不错了?”凉瑶抬头看着花草中扑闹滚打的火螭兽微笑开口,没有注意到煌融的神色。煌融一惊,不觉庆幸自己的失态没有被对方看到,笑了笑回答:“隆玕对岚姨的感情曾在五部之内传为美谈,虽然这段姻缘是由蛮越的‘忘忧蛊’促成,但岚姨并未因此迁怒隆玕,反倒相安无事地相处下来了。”
“那泠王……”似乎想到什么,凉瑶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近来对玄龙部中的传言我们也有所耳闻,王主似乎并不对朝阙起疑。”
“朝阙大司命么……”煌融的口气冷锐起来,明显也不对这个在玄龙部中握有实权的男子心存好感,“从冰月台上室宿部烟萝的反应开始,我就知道朝阙此人绝不简单。”顿了顿,煌融看向凉瑶,“你可知道,在你们之前进入崆峒圣境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玄龙部前代大司命蛮越,朝阙的父亲。”见凉瑶愣了一下,煌融的眸光敛聚地更加犀利,“不错,正是蛮越,一个凡人,却成为那场阴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只是……”说到这里,龙族的王主似乎费力思考着什么事情,疏朗的眉宇紧蹙起来,一手扶着桑木案角,另一只手却用力按着心口,额上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看到煌融的面色忽然变得痛苦难忍,凉瑶蓦地明白过来,立即从腰间取出一方玉盒,打开盒盖拿出一颗晶莹润透的浅红丹丸给煌融服下。见对方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凉瑶方才松了口气:“这是临行前薇儿交给我的‘离火玄元丹’,要我在你寒毒发作时给你服下,虽不能立时解去‘玄阴寒蠹’,却也能压制数日了。她说你一直不肯服食此药,特别叮嘱我一定要劝你按七七之数服下,方可解去身上寒毒。”
“她竟当真相信这药能解我身上‘玄阴寒蠹’么……”煌融见凉瑶手中拿的果然是当日轩辕殿上炅薇要交给自己的麒麟角玉盒,不禁苦笑起来,“竟想到这法子让我服药,可是纵使她费尽心思,怕也难以如愿了。”
“怎么会?”凉瑶面色一白,声音中隐隐有连自己都不能察觉的颤抖,“莫非这‘玄阴寒蠹’当真无解?”
“倒也是有的……”煌融微微一笑,却恍惚有些许凄凉的意味,“只是这世上有些东西本不该属于自己,又何必强求呢?”
看到龙族的王主这一瞬灰烬般枯萎的神色,凉瑶呆了一下,随即沉默。良久,白衣佩剑的少女终于收起玉盒开口:“说起来,薇儿与泠王的关系也是极亲近的,为什么她不肯随我们来玄龙北州?”
“这个么……”煌融轻轻叹息,“虽然岚姨深得隆玕疼爱,却一直不见容于离王一脉。是以离王一直严令赤龙王族不得与玄龙部有任何来往。当年离王次子隆涯便是因为爱上玄龙部一名女子被逐出赤龙南州。薇儿便是再想见这位素未蒙面的姨母,怕也不敢有丝毫造次了。”
听完煌融的解释,凉瑶点了点头,忽而又想到什么:“方才你说朝阙大司命……”
“禀王主,大司命已安排泠王与您在梨华苑相见,大司命请您尽快过去。”负责传报的侍官打断了凉瑶的询问。煌融看着凉瑶笑了笑:“有什么疑惑直接去问岚姨吧,若是当真有了些变化,这北天玄龙部怕会是我的第一块王土呢!”

尽管跟预想中稍有不同,凉瑶还是见到了那个被传为龙族五部众芳之魁的女子。虽然憔悴地让人心疼,却还是能看出岁月不曾在她绝世的容颜上留下半点痕迹,甚至令同为女子的凉瑶都从心底发出感慨:大概也只有这般容色,才能造就那样颠倒众生的过往吧。
看着冰蚕丝榻上凄愁寂落的女子,向来少有在人前动容的龙族王主忽然散乱了眸光,眉宇间却有什么东西更加坚定了:“岚姨,融儿看您来了。”
“王主亲临北天玄龙部,漪岚不能下床行君臣之礼,还望王主恕罪。”泠王温和地看着面前这个眉目间与那个人颇有几分相似的少年,眼神复杂而哀伤,仿佛苦候了多年的重逢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岚姨……”从未有过的酸涩从少年早已认为冰冷的心田间直涌上来,让他第一次彻底忘记这个女子曾经是母后和自己痛苦的源头之一,而想起她其实才是在这场命运的捉弄中受伤最深的人,“岚姨,您还是叫我融儿吧……”
“融儿……”淡淡的欣然的笑意从泠王秀绝的唇角溢出来,那耀人的光芒仿佛可以抚平所有人的伤口,唯独找不到解脱自己的法门,“雅桐……她还好么?”
提到母后,龙族王主的眼角轻微地抽搐一下,不想让体弱的泠王太过忧心,勉强使自己的笑容自然流露:“多谢岚姨关心,母后虽然仍旧独居忘机阁,心境却逐渐开朗起来。”
“仍旧不肯见人么?”斜倚在榻上的泠王无力地笑了笑,容色却更加哀颓,“想来她也还未原谅我们吧……”蓦地一顿,迟疑着开口,“融儿,可有他……你父王的音讯么?”
竟然与母后有着同样的发问,炼缺……前代的龙族王主,自己的父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对自己幼年时的记忆早已模糊的煌融在心底叹息着,却不愿直视泠王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没有么……”下意识抚摸着隆起的小腹,绝色天人的女子眸角闪动着灼人的莹泽,声音轻微地只有自己能听到,“或许,这也是最好的结局吧。”蓦地发觉到煌融身后那道清冷孤傲的目光,泠王被愁绪填满的心没来由轻颤一下,尽管明白对方毫无敌意,询问煌融的语气中依旧带了几分警惕:“融儿,这位姑娘是……”
方才记起凉瑶在场,煌融生怕这个性情难测的少女又会像对待朝阙大司命一般冲撞了泠王,急忙开口:“这位是……”
“晚辈凉瑶,奉师命由蜀山前来崆峒圣境向贵族借取崆峒印。”出乎意料地,白衣佩剑的少女竟微笑着回答了泠王的问话,丝毫不以泠王语气中隐隐的疑忌为意。
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泠王歉意地笑了笑,随即意识到对方来崆峒圣境的目的竟非泛泛,骤然蹙紧了蛾眉看向一旁默立的少年。煌融踌躇半晌,终究不愿让泠王多增忧扰,只是苦笑:“岚姨不必多虑,凉瑶姑娘并非无理而来,祖王与融儿自会妥善处理此事。”顿了顿,煌融眉宇间又浮现出方才初见泠王时的笃定与坚毅,“而且,在岚姨生下小郡主前,融儿绝不会让族内丝毫的内斗争裂波及到这里。”
他果真是那个男子的骨血么?龙族王主的重诺传到自己耳中竟是一阵隔世般的恍惚,面前这个少年,竟有他父王所不具备的坚忍与骄傲,以及或许只要拥有就可以成就自己幸福的一点点勇气么?泠王一时觉得心灰意懒,缓缓躺回榻上阖目不语,良久,眸角纤秀的睫羽上沾满了溢出的泪水,那里面,有煌融和凉瑶读不懂的凄凉孤苦,哀婉无助,还有……怨恨。
没有料到自己一番话竟让泠王做出这种反应,榻上天人般的女子容色逐渐黯淡,仿佛所有的生气都被瞬间抽干,煌融愣怔着不知如何是好,却是身后的凉瑶拉了拉他的衣襟,示意先退出去。
走出梨华苑,煌融脸上的沮色依然未褪,凉瑶斜视着对方的神情有些好笑,却还是淡淡问道:“怎么,没有达到目的心有不甘么?”
“怎么会!”凉瑶话语中不易察觉的讥刺令煌融打了个冷战,随即自嘲地笑笑,“如果我当真在不知不觉中把岚姨也看作这场角力的筹码,那么即使将来能够真正执掌族权,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果真如此……”凉瑶的声音里倏然带上了冷肃的杀意,“不用等到那一天,我的剑也会洞穿你的咽喉。”
煌融蓦然止步,诧异地看着白衣佩剑的少女,忽然笑起来:“真没想到,一个与岚姨毫无牵扯的凡人,竟比龙族内任何一人更同情和怜惜她。”
凉瑶止住步子,沉默的背影竟像是不经意地一阵颤抖:“其实你对她的顾惜比任何人都来得深切,只是被一时面临的局势与压力冲昏了头脑。”
“是么?”龙族王主年轻的面容上呈现出与自己年龄极不相称的疲倦与颓丧,“有时候我倒真怕自己一觉醒来时不再是原来的自己,毕竟对于这条骄傲的底线,我也不知道还能扼守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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