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九阵钧天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台阁寥落,雪月苍凉。阒静无声的黑暗里,玄色星袍的男子轻敛着双眉望向窗外夜色中的梨华苑,冷寂的神色微微漾起了涟漪,却依旧不让自己的脸容有丝毫沾染上窗前的月光。
房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一抹妖艳的红影直扑进男子怀中。男子没有任何惊愕与防卫,顺势将那抹红影揽入怀中,低头对着迎上来的丰润唇瓣吮吸了许久,直到对方几乎喘不过气来才稍稍松开了怀中温软的身躯,淡然一笑:“怎么,终究咽不下那口怨气,这就来找我诉苦了么?”
似乎颇为满足,女子素来倨傲的语气中尽是娇媚与温驯:“才不是呢,人家何苦与区区一个凡人斗气,若非为了你……”蓦地住口,春波满溢的清眸中便有冰冷慑人的杀气一闪而过。
呵呵,又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呢……女子瞬息的冷酷与狠厉让他想起了玄武宫下囚室里那个妒恨成狂的昔日郡主。不过也正是这种作茧自缚的心理,才能使她们被自己牢牢掌控吧。
见男子默然不语,红衣女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惑开口:“你竟让煌融跟那贱人见面了么,你就不怕他们联手对付你?”
“住口!”黑暗中的男子蓦地一声低吼,“什么贱人,她是玄龙王室嫡脉,名正言顺的泠王。如果她是贱人,那你又算什么东西!”
“你……”羞怒于男子突然的冷淡和近乎爆发版的轻蔑,女子骤然起身,怨恼地盯着黑暗中的男子,整个身形完全暴露在窗口洒进的月光里,正是冰月台上与凉瑶起争执的室宿部统将烟萝。
“怎么,我不过是骂她几句,你就心疼了么?别忘了,若非我在玄龙七部间为你奔走笼络,就凭你不过一半的龙族血统,又如何能在短短几十年内拥纵整个北天玄龙部!”
“那么你的意思……”暗影中的男子缓缓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伸手箍紧烟萝的腰肢,露出了那张阴枭桀厉的面容,“是说本司命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了?”
烟萝身上并没有披挂甲胄,仅仅穿着轻薄的绮云罗裳,一贴上对方健阔的胸膛就酥软下来,语气也从长风激荡的九霄云头直落到泉流幽咽的谷渊涧底:“好嘛好嘛,算我错了还不行,只是一想到你对她还不死心,竟然试图动用禁术为她的命星延续轨道,怎么能不嫉妒。”
“呵……嫉妒么……”月光下男子的脸已经完全显现出来,这个权倾一部的大司命眼底闪烁的光芒却是那么复杂,“烟萝,你要记得,妒忌永远是一剂剧毒,毒死别人的同时药性也会侵肌而入,毒伤自己的肝脾五内。”
“怎么会呢,我们都是如此的小心谨慎。”没有细细体味大司命话语中的深意,烟萝被对方湿热的鼻息挑逗地气血翻腾,“整个北天玄龙部都已经是你手中玩物,只要再一步步吃掉其他各部,还有什么好怕?”
听到烟萝毫无避忌地说出自己心中所图,大司命唇角牵起一丝冷笑,揽抱女子纤腰的手又是一紧:如此头脑简单的女子竟会成为自己施展权谋的臂助么?
“烟萝,听好,如今龙族五部各怀鬼胎,对任何一方都不可掉以轻心。况且五部王室内关系错杂万变,‘双星分轨’之象更是不可捉摸,稍有行差踏错你我都可能前路堪虞。这些年来玄龙王室虽不断与其他四部通婚联姻,势力根植甚广,但若当真与‘双星’对抗,怕还不是对手。”
大司命的语气镇定如常,丝毫没有起伏,烟萝的面色却变了几变:“桀扬预言的‘千年大劫’么……”见对方并不答话,只是仰目望着星月相辉的冥墨穹苍若有所思,烟萝咬紧了下唇,“所谓‘双星’究竟是指什么?莫非凭你的智计和手段,也不能奈何得了么?”
“‘双星’么……”大司命转头看着烟萝,忽地一笑,“其实你也见过其中之一了呢。”
“我见过?”烟萝一阵迷茫,见大司命的目光又投向窗外,却是落在了东南方向,恍然低呼,“竟是那个凡人女子?怎么会,便是她修行再高,又如何能与我们龙族神统匹论?”
“神统?神统又如何,能抗拒日益衰微行将覆灭的命运么?”烟萝被男子眼中骤然现出的冷厉和鄙屑一惊,“烟萝,龙族已经不复百年前的煊赫鼎盛,如果你依旧像五部内那些日渐糜烂的簪缨贵胄般矜傲于自己的高贵,便是再多一个朝阙也无法把你从命运轮盘的碾压下拉出来!”
烟萝愣怔看着面前手握部权的男子,心绪杂如团麻,竟隐隐有些惶恐与无力的悲凉。似乎意识到自己流露出太多不该流露的感情,朝阙的面色缓和下来:“或许‘双星’本身并不具备超越龙族的力量,但他们所牵动五部势力的调动与变化却是决定这场角逐中各方胜败的关键。”说到这里,朝阙的眉宇紧蹙起来,向来清明醒澈的眼底竟也有些迷惑,“只是我不明白,何谓‘分轨’之象,‘分轨’之象又意味什么?”
大司命思索的神色让烟萝稍稍宁定了心绪,她对自己的情郎素有信心,无论多么棘手的问题在他手里都会如发迎利刃,雪遇春风。烟萝小鸟依人般伏在对方胸前呢喃:“有你在,‘双星’也未尝不可为我们所用呢。”
大司命微微苦笑:“为我们所用?苍王那只老狐狸怕是早已动手了。按照原来的计划,王主若是只身前来,我便可利用他与泠王以及那未出生的小郡主的感情将其控制在手,借以牵制苍王妄想通过我蚀权玄龙一部的企图……”
再次提到那个缠绵卧榻风华绝代的女子,朝阙的目光就有些散乱,丝毫也不在意怀中的女子变了脸色:“你就那么肯定?泠王腹中的女婴可是那个人骨血,倘若煌融一心要为自己母后抱不平……”
“呵呵,若是我连这点相人之术都没有,又如何能在这暗潮汹涌的机谋权斗中脱变首冠?”朝阙的笑容里满是笃信的胜意,只有烟萝才能看出他深藏心底不为人知的酸涩苦闷,“苍王的威势积日已久,又牢牢掌握着实力惊人的黄龙九部这支精锐,确是我们不可不防的敌人。而如今有把握可以牵制他的势力几乎不存在,所以只有从其内部入手,挑动他们祖孙不和,令苍王自顾不暇,我们才能放手对付其他三部。黄龙部这块硬骨头,终究是要留到最后的。”
“哼!”烟萝不屑地皱了皱小巧的鼻翼,“精锐?怕也只是名不副实吧,还不是靠苍王得来的声势,我们玄武七部未必便会输给他们了!”
朝阙轻轻一笑,低头用唇摩挲着对方莹润的耳朵:“你这争强好胜的脾气怎么就是不知收敛。也罢,我交代你的两件事进展如何?”
享受着对方的轻怜蜜爱,白日里骄蛮横逆的室宿部统将仿佛变成了甘受宰割的羔羊,声音轻颤着回应:“玄龙七部已照你所完善的兵阵图法日夜操练,进境颇著……至于第二件事……昆吾陆地形复杂,又多上古险川峻岭,找一个人何其困难,怕是还要多须时日……”
“哦……这样么……”越过怀中早已完全沉溺在欢愉中的女子散乱的发鬓,朝阙的目光落在宫林外嶙峋狰狞的憧憧暗影间,隐隐泛着慑人的眸泽。
北阴林原地处黄龙中州北境,向西延接摩云崖,西北隅毗陵黄龙中州与白龙西州之间的古战场。虽地近寒酷冰严的倚凉山,却依旧草木葱郁,万物滋欢。

钧天台自万余年前景徽帝始建,已成为崆峒圣境内除崆峒海外年代最为久远的龙族禁重。此刻天元玄晶造就的万年祭台下,却有一名青衫佩剑的少年漠然伫立,望着威压睥睨的雕檐斗拱,唇角玩世不恭的笑意中逐渐带上了一丝冷嘲。
直到衣衫被拂掠而过的林风吹透,少年方才记起自己的来意。上次进入钧天台内部因为有龙族王主带领,外围精心布置的结界护阵自然算不得什么,如今才发现这妙集天地至道臻究三才五行的阵法绝非自己一力可破,少年握剑的手指不由紧了紧,心中竟生出修道以来从未有过的孤茫凄怅,随即便是一阵恍惚:若是师妹此刻在身边,自己是否还会这般束手无策呢?
仿佛感应到主人内心的波动,苍龙夭矫的佩剑微微震颤,像是有抑制不住的亢怒要勃发出来。少年猛然惊悟:莫非我竟在内心深处妄生妒恨,惹恼了骧龙剑灵么?念思未毕,熟悉的冰冷自心底泛起,悄无先兆却又极尽痛烈,连唇角都开始轻微颤抖。
“你在这里做什么?”蓦然被人拍了拍肩头,少年从侵浸身心的冰寒中醒转,多年行伍养成的警惕让他不假思索拔剑转身,出鞘的龙吟令钧天台周围的层层林障久久伏荡不休,竟裹挟着连他自己都未见过的肃杀与冷煞。
“你做什么!”身后那人一声惊呼,慌忙捏了个太乙离火盾诀堪堪挡避开来,“这么重的杀气,疯了么?”
终于看清对方是谁,少年先是一愣,转而歉然一笑:“原来是丹霞郡主,在下一时失态,郡主勿怪。”
火红群衫的少女犹自抚胸瞪着少年,脸上的怒气或许因为对方诚恳的笑意缓消不少,却仍旧带着余悸质询:“你一个人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不知道此处乃龙族重地,便是五部王侯,没有谕令也不得擅入么?”
“重地?”少年揶揄地笑起来,“在下虽非出身望门,却也在京畿青紫之地供职任命,却不知天下竟还有这般疏散四放,不设旌甲的禁卫重地呢。”
炅薇面色变了几变,终于镇定下来,淡淡道:“那也是我族内务,由不得外人插手过问。”顿了顿,少女咬唇看着对方,似乎有些为难,“族规甚严,我也不便在此久留。凉瑶姐姐不在,你又有伤在身,我总该对你多照顾些。听我一句劝,崆峒印乃我龙族至宝,莫说苍王,便是表哥也不能一言而决可否外借。你还是安心养伤,别作这些徒劳之功了。”
她竟一直以为煌融掌控着龙族至权么?阳清看着去留难断的少女,心中却是一叹:“若在下一意孤行,郡主是否便要出手拦阻?”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转向星芒浮动的护阵走去,骧龙剑在空中写了个“水”字,左手捏诀引剑,长剑在半空翻转不息,流光熠烁,隐隐竟有天河下泻,涌卷**之象。护阵最外端灼人肌肤的离火位顿时一清。
炅薇见阳清挥洒之间便要破阵而入,不禁悚然一惊:自以为是的家伙,难不成想凭自己那点微支末流的凡界道法硬闯“天元九阵”么?
“站住,快回来!”炅薇见阳清已经冲破第一卦位正要踏进下一阵位,心知对方被“天元九阵”冷落平常的表象迷惑,已然迟了一步,银牙一咬跟了上去。南方离位本就合于炅薇自幼修习的赤龙部“离火焚心诀”,阵中蕴存的火灵之力又被阳清打压下去不少,炅薇轻松便踏进了东南巽位。
甫一入阵,炅薇便觉身边风声四起,越趋越烈,竟似夹伏着盖卷河川,袭漫丘壑的慑人惊势。顶着几欲斩躯裂体的痛楚,炅薇艰难地靠近阳清嗔斥起来:“你当真疯了么?‘天元九阵’只有历代龙族王主可以解开,你区区一个凡人也想堪破此阵么!若是有个闪失,我怎么向凉瑶姐姐交代?”
劲霸凛厉的漫天罡风中炅薇的声音几乎要被撕碎,青衫的少年还是捕捉到了那几个让自己动容的字眼,傲岸挺拔的身形不为人察地一阵摇晃,心中却溢满了酸涩与愤懑,引诀的左手手背蓦然青筋暴起,疏朗的眉额也紧蹙起来,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是么,就因为我只是区区一个凡人么?那么是否只要我冲破这“天元九阵”,就能证明自己并不输给诸天神统,证明我值得她将目光多投注片刻呢?
炅薇见阳清神色异常,骧龙剑刃锋光华暴涨,如日中天,似要将万年来的孤独与寂寞一朝喷薄,终于醒悟面前的少年竟是要以自身真气导引神兵长久以来封压的灵识破剑而出对抗“天元九阵”旷绝古今的威力。
顾不得言语相劝,炅薇从怀中取出一面紫母云英雕嵌的玉镜,玉镜上端有半只精心镂刻的烟羽火凤,翅翼向内参差插展,向外的半幅却似被什么东西平滑切开。炅薇正要催动玉镜灵力,阳清清远淡漠的声音飘了过来:“不劳郡主费心,在下虽然愚顽,却也不会轻易拿自己性命博弈生死……”话音未落,喉头一动,嘴角便有触目惊心的血流出来,瞬息被烈烈风幕舔去。
“你……”看着对方倔强冰冷的神色,炅薇忽然有种莫大的迷惑与委屈:为什么一个素来嬉谑随性的人会变得如此拒人千里?
似乎看出少女的怨恼,阳清缓了缓神色,让自己的笑容尽量诚恳:“郡主还是不要妄动真气,这阵法自创便设下了专以克制五部术法的机窍,若是修为不足怕是要受其反噬。在下一介凡夫,死不足惜,但若累伤郡主千金贵体,却是万万担待不起了。”
“你以为……”炅薇明白对方并非有意拒绝自己的相助,幽幽叹了口气,“以为我这般看着你神竭力涸困死阵中,在凉瑶姐姐那里就担待得起么?”说完两手扣结,拈指成印,口中疾默法诀,玉镜镜面芒华亮闪,灼目刺睛,栩栩如生的烟羽火凤身上竟似抖竖起无数鸾羽,烈风中隐隐有振悦心神的凤唳响起,逐渐压过了耳边呼啸叫嗥的风声。炅薇正自得意,一股恶寒迎面扑来,炅薇不及运诀抵挡,蓦地一个哆嗦,鬓边竟覆上了微霜。
“所谓风生水起,至烈之风便可生出至寒之气。郡主身属火性,自然受克于水,虽有神器护守心脉,自身修为毕竟不足,却是无法反克此阵了。”阳清看着半空中绚彩纷耀的玉镜,眼底悄然掠过一丝狡狯,“水虽克火,然只须火势远胜于水,亦可蒸干百川万流。若郡主肯将御镜神诀告知在下,合你我二人之力,或能破出此阵。”
炅薇一愣,犹豫片刻,还是将御镜法诀讲了出来。阳清左手捏印,口中默念镜诀,右手却是凌空一引,骧龙剑便在空中写了个“土”字,剑锋凝立不动,竟有川堤静立,渊停岳峙的雄穆威势。
侵袭周身的恶寒逐渐被玉镜趋于强大的阳和之力化去,炅薇松了口气,却听阳清沉声喝道:“破!”炅薇立刻感觉阵中忽然有无数高山巨岩裂地而出,将凛冽的风势环合消解,终化于无。
“郡主若是不想触怒苍王,还是请回吧。”炅薇听到这句话蓦然怔住,正自庆幸的心中便是一怒,冲着阳清踉跄提剑的身影冷笑:“好啊,本郡主倒要看看,你还有没有力气跨进震位!”
果然,单薄的少年一足刚迈入东方震位,就被数道厉电击退。阳清低头看了看手中长剑,惨然一笑,终于喷出一口血染红了身前的衣襟,人也歪倒下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