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倚云难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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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他竟独自一人去了钧天台?”手上的精瓷雪盏微微一颤,博冠黑袍的老王爷蓦然抬头,“可曾闯阵?”
“据末将所探,阳清确是孤身前往钧天台。”略一迟疑,披挂银铠的年轻校尉又道,“只是丹霞郡主随后蹑踪而去,末将怕暴露行迹,未再追探。至于阳清曾否闯阵……”裂云嘴角泛起笑意,“据末将所见,阳清返回时昏迷不醒,想来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呵,倒是本王多虑了。”苍王也笑,只是笑容中却逐渐带上了一丝玩味,似有深意地斜睨着面前的年轻人,“不过这一番查探,校尉似乎步步躬亲,不遣属卒,真是用心良苦了。”
裂云一惊,脸上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既是为苍王分忧,自当枕戈待旦,临渊履冰。末将属下将卒经年行伍,性率计粗,实在不堪此任,绝非末将要一力揽功……”
“本王并非怪你。”苍王摆了摆手,心思也当真不放在这上面,却是盯着面前猊脚金炉轻吐的香烟神色冷峻。裂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又不敢开口插话,只得站在一旁低眉待命。
“裂云。”半晌,苍王终于抬头看向捕虏校尉,“你可知道本王为何迟迟不肯对你拔擢提任?”裂云一怔,摇了摇头。苍王叹了口气:“非是本王不肯重用你,只是怕九部将士心中不服罢了。”蓦地狡黠轻笑,“你也明白,之前本王派你做的事情虽事关族运盛衰,却终是不便公开的。你若心生不满,本王也不怪你。”
“莫将不敢!”裂云悚然,战战兢兢跪拜下去,“末将受命贤主,向来尽心竭力,不较穷达,但能于苍王有分毫助益,末将百死不悔!”
“呵呵,本王不过随口说说,裂云校尉何必如此紧张。”苍王上前一步扶起对方,“只要校尉尽心为本王做事,本王又怎么会让如此将才枉蹈死地?”
裂云顺着苍王的势子站起身来,额角冷汗涔涔,心下却是一声冷笑:是么,你的性子谁又不知道,亲脉骨血亦可繁复手掌,还会在乎我区区一介武夫?
苍王似乎也不为自己这一番恩威并施得意,对裂云淡淡道:“本届龙神祭典的圣女遴选定期将至,令姐本王也曾见过,确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近来族中多变,校尉让她妥善准备,切勿惹上事端。”
毓秀园建位东南偏南,因居处多为女眷,所以地近南湖轩,平素内外禁严,绝少有人出入。裂云因是朝云胞弟,又任职军中,有苍王特许,履步闺卫也非难事。绕过假山亭榭,穿过廊庑池台,银铠的年轻校尉望着越来越清晰峙立的倚云斋,心绪起伏不定。
庭前玉树琼花,细瀑轻湍,纤密浅浅的芳茵间飞花落叶,蜂鸟传鸣,竟是轩辕宫中少有的闲饴流丽。紫衣罗裙的朝云抱膝坐在馥郁如织的花草丛中轻颦黛眉,面色有些恍惚,却不知心思何往。裂云方才硬起的心肠蓦地柔软下来,轻轻唤了声:“姐……”
女子恍惚的神色一滞,抬起头来时却已换上了裂云熟悉温暖的笑容:“弟弟,你看这里多美。看来苍王对你果真信重优渥,连姐姐都沾恩泽露了呢。”
“姐,迁来这里本就是苍王的意思,弟弟可不敢居功。”环顾着四周的环境,裂云也稍稍露出了欣慰的神色,笑容中颇有些倨傲,“姐姐既是本届龙神祭典圣女的钦定人选,又怎么能跟其他人同居陋舍。”
知道一向骄傲的弟弟终于盼来了机遇,朝云也只得忍下心底的凄凉与无奈,可是一想到迁入倚云斋那天昔日姐妹眼中的怜悯和隐隐的妒恨,还是低低幽叹起来:“身居荣宠,却又如何及得上过去一家人和乐融融的光景……”
“姐!”听出了朝云话中的轻怨,裂云蓦地一惊,终于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口气微微冷厉起来,“若是被别人听到这些话,怕是又要媒孽长短,徒滋是非了。”见朝云苦笑一下,裂云心中生出疚意,话语缓和下来,似乎也显透出倦乏,“但我们既已身处漩涡,却又如何能退避容让,任人宰割?龙族百年动荡,风雨飘摇,各部之间明争暗斗,势力纷涌,只有苍王这一脉将士归心,朝臣用命,尚可依附。乱世之中得遇明主,反倒是你我之幸了。”
“苍王么……”提到那个威凌五部声名煊赫的老王爷,朝云的面色略略变了变,有些忧心地看着弟弟,“苍王掌权百年,城府渊深,九部统将在他手里易换频繁,弟弟行事可要多加斟酌,切莫惹他不快。”
“这个弟弟自有分寸。”感到时机成熟,裂云便将今日面见苍王时的情况说了,却隐去监探阳清一事不提。见朝云面色由惊转缓,裂云迟疑一下开口问道,“姐,那日阳清究竟问了你些什么,可曾提过钧天台?”
“钧天台?”朝云思索片刻,道,“我提到龙神祭典来历时,他确曾细细追问过钧天台的古今之变。怎么……”像是意识到什么,朝云愕然,“莫非苍王便是因为这个责难于你?可是即使我不说,阳清公子也可在龙族典藏中查阅到这些事情吧。”
“若是我可以猜到苍王心中所想,也不必这么小心翼翼了。”裂云阴沉着脸色,“只怕苍王对这两个凡人所用的心思,比之当年那场‘情殇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怎么会?”朝云懔然,“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境外访客,苍王何必紧咬不放?”忽地玉靥生晕,怯声问,“那阳清公子他们是否会有危险?”
“他么?”裂云冷笑,“那要看他的生死于苍王的鸿猷筹谋助益几分了。”说到这里,裂云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诡秘,“姐,不要忘了,当年那场族乱中所谓的‘境外访客’可是举足轻重,不容小觑呢。”
朝云闻言正色:“弟弟莫要乱说,阳清公子绝非蛮越之辈!”
“那又如何?”裂云似乎也颇为不屑,“蛮越虽居蛊道末流,却也终在我龙族中留过声名,只是……”裂云看着朝云,语气中带着不容辩驳的警厉,“姐,莫要忘了翡云和弥荒的下场,境外凡人于我龙族神统,终是不相见容的!”
如冰渊寒川般砭肌刺骨的气息纠绞着攀升滋蔓,似乎连心底尚存的一丝温热都要被逼散开去。强忍着窒息般的冷闷与痛楚拨开眼前的迷雾,阳清看到一条苍青色巨龙盘踞在仿佛不可触及的天际,口中含着本应被自己握在手中的骧龙剑。阳清下意识向巨龙口中的佩剑伸出手,却发现明日皓月般的龙睛中射露出的悲悯与嘲讽。
“小子,你当真要承担下这缠延万年的怨恨么?”巨龙并未开口,阳清的心中却响起了清晰冷肃的声音。
“怨恨?”阳清一愣,随即笑起来,“我并不知道什么怨恨,只知道这柄剑是师父所赠,乃是师恩向系,不可弃绝。”蓦地一笑,笑容中泛起了几分寂落,“况且骧龙翥凤,同进同退,翥凤一日不断,骧龙一日不失!”
“同进同退?”对方冷笑,“怕只是你一厢情愿吧!”见少年的面色骤然苍白,巨龙轻轻叹息起来,“孤王倒当真不明白,伏龙子为何偏偏选中了你……”

阳清听得惘惑,巨龙却不理他,抬起威硕的头颅望向星辰毕烁的苍穹。那里正有两颗并肩而列的璀璨星珠俯瞰**,于群琼集玉的繁星间竟是那般兀傲脱略,狷狂不羁。不知为何,阳清总以为若是两星分列相隔,必将颓偃声势,为周天诸星压驳不兴。
“天孤地煞,万载恩怨,终于逃不过天机运数,宿命捉弄,竟要以两族的剪屠腥戮血流漂杵作代价么?”巨龙哀叹未落,霄穹上的两星猛然芒华灼爆,犹如日月星辰的光辉都被它们噬夺吞摄,天地也在这一刻黯淡下来,只有那两颗星珠依旧高耀碧空。阳清心头倏然剧惊,因为他看到那两颗亮星正依照各自不同的轨道相悖而行,渐行渐远,而它们凌傲万物的光辉,也只投射在对方身上,竟没有丝毫分洒给天地众生!
“双星分轨,离乱将倾……羽霓啊羽霓,原来你是这般怨恨着我,竟埋下了这不灭不绝,不死不休的诅咒么……”
巨龙话中的萧索落寞令阳清也不禁一阵凄凉,正要开口询问,巨龙明睛一亮,昂首长鸣,腾云直上九天,吟啸声却响遏八荒,久荡不绝。阳清又是一阵迷茫,却发现骧龙剑静静插在地上,拙朴的纹泽不见半分端异。阳清迟疑着伸手去取,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开来,阳清发现自己已经握住了长剑,只是那剑却不是骧龙,而是雕饰着鸾凤的翥凤,他握住的,不仅只有冰冷的剑鞘,还有一只白皙温腻的手。阳清惊喜地叫起来:“师妹!”
“谁是你师妹,快放开!”脸颊骤然一阵辣痛,阳清睁开眼睛看到满脸羞怒的炅薇狠瞪着自己,终于明白方才握住的是谁的手,心头不由苦笑:是啊,她的手又怎么会是温暖的呢?
炅薇见对方没有表露出半点歉意,只低垂着眉目默然不语,心中恼怒起来:“怎么,本郡主救你性命,又受你轻薄,竟连句道歉致谢的话都没有么?”
几句话让阳清从恍惚中醒转过来,晏晏陪笑道:“郡主不计前嫌,履危相助,阳清感激不尽。”
炅薇骄傲地昂了昂头,瞥他一眼:“哼,若非为了凉瑶姐姐,你这登徒浪子的性命又与本郡主有何干系!看你的伤也无大碍,本郡主也就对凉瑶姐姐有所交代了。”口气蓦地一愣,“只是你私闯钧天台,却是犯了我龙族大忌。好在此事只有本郡主知道,若是让苍王发现,你便是九命妖狐也早已百死不赎了。”
提到钧天台,体内的气息又紊乱起来。阳清默察一番伤势,又是一阵苦笑:接连催逼真气强转道术,经脉气血怕是毁损了大半,便是倚凭师门独步的”回魂天外“心法,也要数月才可痊愈。进入崆峒圣境业已月余,中原的形势怕已天翻地覆。虽说秦王韬略满腹,谋勇过人,可这逐鹿王鼎的事情,谁又不是戮力而向。况且李唐内部派系纠斗,秦王两相交煎,却是大大不同于诸路兵寇了。
见阳清又静默下去,素来好动的少女却忍不住了:“对了,我且问你,钧天台的过往本也不是族中禁密,只是川谷阁藏典颇丰,浩如烟海,你怎么可能这么快查到。况且你平日多处寂云阁,少有兴致往川谷阁走动……”蓦地一顿声,冷笑着看向对方,“莫不是公子手段高明,早让宫里那些多嘴的丫鬟们对你俯首帖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么?”
“郡主这话可冤枉死我了。”阳清听了炅薇这番话当真哭笑不得,“轩辕宫宫体严制,令行内外,阳清哪敢放肆。郡主既说钧天台过往非属族密,这宫中人多口杂,阳清又非耳目失聪,如何不能得知?”
炅薇本也不把此事太过放在心上,见对方解释得滴水不漏,又知道他原本便意在神器,是故不再追问下去。阳清见她罢口,也是松了口气,细顾四周,方才发现自己所处竟非寂云阁,而是轻罗幔帐,熏香馥郁,俨然女子居室。
“这里是……”阳清疑惑地向炅薇开口,却见一名碧衫青裙的侍女走了进来,瞥一眼榻上阳清,转向炅薇道:“郡主,南楚将军奉离王之命来接郡主回赤龙南州,现已在轩辕殿候命。”
“什么,祖王派他来的?”炅薇蹙起蛾眉,神情间大不甘愿,口中兀自喃喃,“也不知表哥怎么样了,那‘玄阴寒蠹’发作起来,实在……”眸光蓦地一醒,对碧衣青裙的侍女交代几句,又看看阳清,走出了居阁。
阳清见那侍女并不离开,只是敛垂了眉睫退在一旁,平素放荡的性子又泛了起来,笑着搭讪:“姐姐叫什么名字?”
侍女不防对方忽然开口,颊边一红,涩涩回道:“碧儿。”
阳清看出她不惯生人,微微一笑,又问:“那请问碧儿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碧儿依旧低着头:“这里是南湖轩东的枕阳台,是宫中女眷冬日避寒的地方,这夏秋交替的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的。”
阳清“哦”了一声,心下却犹疑起来:炅薇为何不直接将自己送回寂云阁,莫非又生出什么变故?他却不知道当时自己伤上加伤,气息微弱,着实把没见过如此场面的炅薇吓住了,却又怎么敢把他一个人丢回寂云阁。而且当时更有一名女子在寂云阁周围徘徊不去,却非南湖轩中女眷。炅薇纵然性子莽撞,也知道阳清重伤之事不能泄露,便把他安置在了这里。
虽然对其中曲折不甚了了,阳清也倏然醒悟自己毕竟不能在这里多呆。正要起身离开,却见碧儿上前道:“公子且慢。公子伤势未愈,郡主吩咐碧儿小心照看公子,一切等郡主回来再说。”
“等她回来?”阳清愣了愣,随即失笑起来:方才还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现在倒要留住我这登徒浪子了?忽地想到什么,看向面前安静的侍女,“碧儿姑娘可否告诉在下,丹霞郡主来黄龙中州不过月余,离王为何急着派人召回郡主?”
“这……”显然也有些疑惑,碧儿神色间倏然多了几分惶惧,“听南楚将军身边的人说,白阑谷附近发现戍守关隘兵将的尸体,有的早已被夷水中的鱼蟹咬噬地面目全非。据说他们都是被人一剑震断全身经脉,几乎没有半点反抗……”
“哦?”阳清轩眉,“这么说离王是怀疑白龙西州那边有人从中生事了?”
“怎么会呢?虽说两部旧怨颇深,但岐王素来心性淡泊,抑匿衅端,怎么可能突然妄滋是非,挑起争执?”几乎是水到渠成的,碧儿很自然就把事情联系到了岐王身上。方才说完自己便是一惊,骤然止了话头低下头去。
阳清心中一阵冷笑:一名侍女尚且这般心明如镜,何况各部王侯?什么心性淡泊,不与族争,怕也只是韬光养晦,积聚实力吧。蓦然想到随煌融北探西行的凉瑶,不免忧心起来。岐王若是有心干戈,图报前仇,不知会否影响到与中天黄龙部之间的态势。虽说五部间局面微妙,各方不发轻难,但若白龙西州与赤龙南州变乱失衡,谁又知道其他三部会生出什么变故。阳清忽然想起中原殷商之末的“岐山鸣凤”一说,心下苦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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