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南望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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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轩辕殿里,苍王正与赤龙南州朱雀七部的总帅南楚酣谈。大殿内的仆婢闲杂早被摒退,只留了南楚将军的几名心腹随将。一番寒暄后,苍王凝眉肃声,切入了正题:“南楚将军,白阑谷发生的事情本王也有所耳闻,只是此事太过蹊跷,不知离王怎么看?”
南楚捋了捋颌下虬髯,目光闪烁不定:“本来戍边士卒身死殒命也不稀奇,况且白阑谷地处险隘,山水峻固,本就不是易与之地。只是经仵作查验,死者均是被人一剑震断经脉,其剑法道术皆迥异我族,离王为策万全,已派出数百侦骑追探此事。”
“族外之敌?”苍王微一愣怔,眼底神色倏忽几变,压低声音,“岐王那里有何反应?”
“岐王么……”南楚笑了笑,“岐王素来不问外事,虽说也曾派人助察此事,到底也不愿牵扯太深,凡事只交给手下去办,并不多加过问。”
“那老家伙倒是自图清闲。”苍王嘴角浮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却并不让对方看出来,“离王的性子本王也是知道的,他行事向来稳重,将军又有干练之名,本王相信此事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只是薇儿方来月余,未及让本王与融儿略尽地主之谊,离王怎么就舍不得孙女,急着要接她回去了?”
“薇儿那刁蛮跋扈的性子,离王也是怕她又惹恼苍王呢。”南楚忽地一笑,凑近苍王低低道,“若说真有什么事情,便是离王让末将来问苍王半年前所议之事,苍王可考虑过了?”看到苍王闻言微怔,南楚坐回来尴尬一笑,“本来此事也不便由我们提出来,只是眼见薇儿日日盼首北望,骨立形销,离王实是心疼不已。若是苍王认为我们有立权中宫之嫌,此事便也作罢。”
“将军这是说到哪里去了。”苍王沉吟着抚弄手边茶盏,语意飘忽,“只是融儿半年来忙于熟习族务,未曾考虑立后之事。待他北行归来,本王自会找机会向他提起。”
“王主有苍王这般督导有方的长辈,实是王主之幸,龙族之幸。”南楚舒眉朗笑,起身揖谢。却听问外侍官传报:“丹霞郡主到——”便见一身火红群衫的少女冲了进来。
“薇儿,大殿之上,不得无礼!”南楚见炅薇不循礼数,出口叱责规束。炅薇却不理会这些,扯着他的衣襟撒娇乞怜:“南楚叔叔,薇儿不要回去,你跟祖王说说,请他准薇儿在此多呆些时日嘛。”
“这……”对这小郡主一向疼爱有加百依百顺的南楚却皱起了眉头为难道,“不是南楚叔叔不肯,这次离王下了死令,无论如何也要接郡主回去……”见炅薇眼眶微红就要发作,南楚慌忙安慰,“不过离王也知道郡主许久不见王主,必不肯轻易离开,特许郡主再留一月,但限期过后,南楚便是拼着冒犯郡主,也要将郡主带回赤龙南州了。”
“一月?”南楚座下一名随将蓦地出声,“离王所限之期不是半月么?”南楚面色一滞,讶异地看了眼那名年轻统将。苍王却留意到那年轻人望着炅薇的目光别有意味。南楚干笑几声,拉着炅薇往一旁去了。
此时却听大殿前侍官又高声传报:“骁骑统卫营鸱吻部统将捕虏校尉裂云求见。”苍王面色一沉,似乎迟疑了一下,还是向侍官颔首道:“让他进来。”
黄龙九部威扬龙族,为表其在五部中不同于四方二十八宿部的特殊地位,便在黄龙中州别赐名为骁骑统卫营。当披挂无角银铠的年轻校尉走入大殿之时,连功震南方的南楚也不觉把目光转向对方,尤其是他座下那几名年轻随将,更是紧紧盯向裂云,想知道这近来在族中声名渐起的小小校尉是如何在短短半年内擢升到与二十八宿统将同等甚或更有过之的地位的。
尽管殿上众人的注视令自己有些不自在,但见到目光微微闪动的南楚后一切似乎就全然不放在心上了。终于能向他们报复了么,这数十年的怨恨与辛酸呵……裂云的唇角漾开一抹奇异的微笑,竟然让在座南天赤龙部的所有人心底生出一缕莫名的寒意。苍王看着裂云在大殿前跪下,眼中的神色捉摸不定,缓缓开口:“捕虏校尉求见本王,可是有什么事?”
裂云抬头看了看南楚,见对方的目光也射了过来,微微冷笑,又低了头去:“听闻日前赤龙南州西北戍防有变,离王特派使臣求助西天白龙与中天黄龙两部。末将料想苍王会遣属将前往助查,特请苍王允准末将同往。”
“什么求助,你当我南天赤龙部无人么?”听出裂云分明是讥讽在场众人,炅薇勃然怒叱,“区区一名校尉也敢目中无人,莫不是在在这深宫冷苑里关得久了,不晓得外面时局变幻,俊杰迭出,成了鼠目寸光的井蛙之辈么?”
裂云顿时愣住。虽然早就领教过这位丹霞郡主的厉害,却没想到她竟也能说出这么犀利锋锐的驳辞来,看来不愧是隆瑄的女儿呢。
裂云心下冷笑,正要开口,却被苍王截下:“赤龙南州乃我圣境纯阳气所,南天赤龙部更掌握着我族五大神器之一的火凤烟羽,数千年来调衡八方,功在鼎铉,怎么能说族内无人呢?裂云,你说话不加斟酌,触怒郡主,可曾知罪?”
“末将知罪,请苍王恕末将鲁莽!”裂云一惊,慌忙伏首。炅薇与南楚手下随将在一旁冷笑,只有南楚定定望着裂云,若有所思。

苍王的目光扫过众人,终于微微一笑,唤起裂云:“校尉何必如此,本王不过稍稍提醒你,日后说话注意便是。校尉与令姐都是本王座下才椽梁柱,校尉所请实非大事,也不须校尉挂心,本王自有安排。”
裂云似乎心有不甘,抬头又要分辩,却撞上苍王冷锐威利的目光,只得低下头去,悻悻退出大殿。
面色难看至极的裂云步入倚云斋,正在修剪花草的朝云见他阴沉不语也不多问,斟了杯茶放在几上,然后默默坐在胞弟身旁。裂云捧起茶盏啜了几口,蓦地将茶盏重重摔在案几上,茶水溅了满桌。
“怎么,莫不是苍王又给你脸色看了?”见弟弟终于按捺不住发作,朝云微微笑起来宽慰对方,“苍王的性子喜怒难测,在族中也是人尽皆知的。只要不是触了他的忌讳,弟弟本也不必太过在意。”
“若只是苍王,倒也罢了。”裂云恨恼未平,看了看姐姐,忽然冷笑起来,“姐,你猜我今日在轩辕殿上看到了些什么人?”见朝云满脸迷惑,裂云的笑意愈加冷烈,“便是害我们渡沧水,翻首阳,困陷青焰沙海十年之久的那些人了!”
朝云倏然变色,眸底的神采复杂起来,半晌还是波澜不惊地淡然开口:“是些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早已相逢陌路了,不是么?”
“姐,说什么呢!”裂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胞姐,语气中忽然添上几分肃寒与枭厉,“姐,你可以心软隐忍,弟弟我却不可以!想想青焰沙海那十年艰辛,漭水滨畔的几年乞嘲,还有丘矶城守子纠看你时猥亵的目光……姐,我们也曾是龙族王室的血脉荣宠,若不是隆瑄当初……”
“好了,弟弟,不要再说了!”似乎被触及了什么痛苦的回忆,朝云的脸色蓦地苍白起来,紧咬唇角看着郁怒愤懑的弟弟,口气几近哀求,“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为什么一定要再起争端呢?”
“再起争端?”裂云冰冷的笑意已经让一脉同胞的朝云都感到恐惧,“这场争端从来都没有止息过,从沧水边隆瑄的追杀开始,就注定了这份不止不休的仇恨。虽然那时候我还在襁褓之中,却依然清晰记得父王的亲随一个接一个在身旁倒下时发出的惨叫。隆瑄虽然并不打算置我们于死地,却把父王这支剪除了羽翼的鹞鹰放逐首阳以北,好安心等待离王老故,自己总揽部权。”说到这里,裂云看了看默然不语的朝云,“姐,其实你本该是位郡主,地位丝毫不比炅薇那刁蛮丫头逊色,而这些尊宠荣贵,如今尽都被他们生生占去了!姐,你说我们能不恨么?”
看出弟弟愈加激愤起伏的心绪,朝云的神色却凄芜下来:“可是弟弟,即使我们夺得一切,又能赎回什么呢?父王当年为母后忤逆祖王,叛出部族,不就是为了能够与所爱之人并辔骈骑,恣纵一生么?为什么如今的你,又要费尽心机钻回那个牢笼中呢?”
“不错,那或许真的是个牢笼,可也是个金碧辉煌的牢笼!”裂云眼中泛起近乎癫狂的热切,声音让朝云越来越觉得陌生,“姐,方才你也提到了父王和母后,你对自己那应有的地位还是向往的,是么?只要你登上圣女之位,苍王一定会愈加重用我。而苍王,注定是统并五部的霸主,到时莫说区区一个郡主,便是晋封公主也未尝不可!”
“权位越高,便也会遭越多人觊觎蛊谗,莫非父王的下场,还没能让你明白么?”朝云忽然有一瞬的枯凉乏索,难道一生清苦而温暖的平实生活,当真比不上那列鼎而食,珠履杂遝的束缚么?
“可我终究不是父王,不会因为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的一部尊权!”裂云的目光蓦地凶狠起来,原本清冷坚忍的双眸中隐隐透出几分狰狞,“我没有父王那般懦弱,假若当初是我拥有那么多亲随部属,绝不会甘心被离王那老东西驱逐,而现在拜倒在我脚下的,就该是……”
“啪!”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落在犹自恶毒咒骂的裂云脸上,朝云面色苍白地看着因为怨恨几乎失去理智的弟弟,尚未落下的手臂轻轻颤抖,声音也哽咽起来:“你以为那女人是谁?她是我们的娘亲,你竟会认为父王为她背井离乡不值得么?既然你觉得仇恨和权利比什么都重要,那好,你尽管去讨好苍王,去求仕途闻达,荣华富贵,又何必来理会我这个姐姐!”说着眸睫上已经挂满了莹莹泪珠,转过身去抽泣着不再理会裂云。
因为痛楚和叱责稍稍清醒的捕虏校尉见十几年来从未剧烈表露过自己情绪的姐姐如此伤心,满满的愧疚充溢心扉,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抚慰。半晌的冷峙与默然,整间居阁只有朝云的悲泣,仿佛十几年来的委屈与酸涩一朝喷薄,却零落地无所傍依。
“姐……”向着肩头颤动的女子伸出手去,却只在触到衣衫的刹那便缩了回来,而裂云此刻的心,已经与那触到衣衫时的感觉一样,一片冰冷。眼角轻微地抽搐一下,裂云终于咬了咬牙,转身离开倚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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