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融静静听着桀辅对自己细数形势辩明利害，心中却是五味陈杂，终于化作满腔的苦涩：到底，这脆弱维系的血脉亲缘还是比不过心中的**么？祖王如今手中所握的，究竟是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和幸福才得来的呢？
桀辅仿佛将少年心中的悲苦看得了然，语调稍稍缓转了些，问道：“融儿，你觉得丹霞郡主如何？”
“薇儿？”煌融一怔，“薇儿很好啊，她是我最喜欢的妹妹，我本就与族中同辈少有往来，薇儿算是我最熟识的人了。”
妹妹么？果然……桀辅叹道：“若是要你立她为后，你可愿意？”
“立薇儿为后？”煌融一呆，似乎颇有些讶于对方的假设，摇头道，“那怎么可以，我只是把她当作妹妹而已。兄妹之间，焉可婚媾。再说离王向来宠溺薇儿，如何愿意将薇儿北嫁中州？”
“嘿嘿，若非离王，这事怕还不会被我提起呢。”桀辅冷笑一声，见煌融面露疑色，又是一哂，“若是苍王也答应了呢？”
煌融垂下头去，默不作声，片晌抬头看着桀辅，目光澄明坚定：“融儿断不会像父王一样，误了许多人的幸福。”
“看来阿容说的不错，你终究是他的儿子，在这一点上的固执让人害怕。”桀辅叹息，忽然又是一笑，“不过我也知道，你这话并非全是真心。你不愿立薇儿为后，却又想立谁为后？以你现在的内外处境，任是娶谁不是要误人家一生？”
“辅叔叔，我……”虽然知道对方所言在理，但想到此刻与自己一门之隔的那个白衣佩剑的少女，心中便是一阵委屈，几乎便要落下泪来。桀辅一怔，立时意识到自己失言，但他何等筹谋定断，深知龙族兴衰荣废尽在面前这个病弱多舛的少年肩上，强压疚意冷道：“我族最大的禁忌你也该知道，宗室之血焉容外族。你方才说兄妹不可婚媾，可你也清楚，龙族五部究根溯源皆为血亲，千百年后再说什么兄妹不可婚媾，岂不可笑？”男子负手望向深旷邃远的穹苍，仿佛看到了那里星辰的轨迹，“况且那女子的命星，终究不是你能追得上的。”
“可是辅叔叔，若是像你与容姨这般小小的幸福都不能拥有，诸天神统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煌融话中的语气开始只是微微负气，渐渐的仿佛是被自己点燃的心绪感染，竟显露出了藐睨众生的傲气，“龙族最大的禁忌是因为龙神先祖的过错，可若是没有那过错，又哪里会有如今的龙族？要说可笑，这禁忌不才是最可笑的么？作为五部之主，若是连自己的幸福都把握不住，又如何能把握住族人的幸福？”
桀辅静静看着少年说完，脸上现出欣悦的笑容：“不错，融儿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蓦地一叹，摸了摸眉间的伤痕，“但你以为，鹣鲽情深伉俪相随只是小小的幸福么？那恐怕才是世上最深重也最难求得的眷顾了。说来我该感谢苍王，若非他将我的法力封印，把我逐出这争权夺利的是非困阵，又哪里会有今天的桀辅？上天对我的恩赐已经太多，再多的奢求便是罪业。桀扬一脉千年来的遗训，便是永不涉足五部之间的争斗。而我因为一时的负才逞意，便要担负起今天的惩罚。所以说到底，阿容母女现在的处境，终是受了我的牵累。”
煌融知道对方是怎样担心着自己的妻女却无能为力，心中又泛起浓浓的歉疚：“辅叔叔……”
桀辅拍了拍少年肩头，笑道：“不必这副神情，我早便说了，这不是你的错。你要担负的远不是我如今这升斗小民身份所能想象，但你也要早有觉悟：千古帝王，从来寂寞。”
雪烟冷雾中起伏的山峦随着暮云的倾染流淌越来越模糊，玄色星袍的大司命吸了一口从宫墙下卷袭而上的冷风，寒彻肺腑的感觉让他终于拉回了飘摇的思绪。
“你还是来了，是来找我兴师问罪么？”大司命也不转身去看身后缓步而来的男子，轻笑，“想不到能让名垂五部的‘天机佐辅’弃权归隐的，竟是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感情。”
“可你一生所追求的，不也正是这些么？”男子在大司命身后不远处站定，淡淡回道，“若非苍王以‘噬灵星印’束缚了我的法力，只怕你当初也不会放过我吧。”
“哼，区区术法，不过小道。”大司命冷笑，“便是苍王封了你的法力，又能如何？他不杀你，才是该憾恨终生的失误。”
“如此，你是想杀我了？”桀辅微微一笑，“若是杀了我能让你放过阿容母女，桀某决不皱一下眉头。”
“嘿嘿嘿……哈哈哈……”大司命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大的笑话，几乎笑弯了腰，“我为何要杀你？杀了你我便会无形之中开罪到黄白两部，又平白失了一个牵制王主的筹码，岂非不智？况且……”大司命终于转身看着身后的男子，眼中笑意莫测，“你便是想求死，也很清楚我决不会在杀了你之后放过你的妻女。最重要的是，能在这场博弈中有你这么一个对手时刻警醒，才是最有乐趣的事情。”
“你……其实是早便厌倦了自己的生命吧。”桀辅看了大司命许久，忽然叹息，“方才你在风中闻到了我的气息，那是长期服食黄泉草的并发症状。你总以为自己的心一直在泠王那里，其实你也明白这不过是一个谎言，其实你的心，早就已经死了吧。”
“住口！”听到对方一语揭破深心里隐埋的疮疤，玄色星袍的大司命猛然从袍袖里擎出碎轨之杖指向对方，竭力遏制着声音中的激躁与愤怒，“你知道什么？像你这种一生受人仰视，最后还能喜乐安康的人又知道什么！怎么，怕了么？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大司命癫狂的神色里透出残忍的笑意，用手轻轻摩挲着杖端的星蕊，“看啊，真是美丽，二八芳华的少女，就像那时候的小岚，拥有傲人的姿容和盛放的韶年……”
桀辅冷冷看着大司命，眼底还是有恐惧浮现上来。大司命将一切看在心里，笑得更加诡谲，仿佛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变作了厉鬼凶灵，“想必你也明白什么叫做‘绝艳易凋，连城易脆’，只是这般芳妙年华的凋零，又何尝不是一场绚丽的盛绽？”
“你待如何？”男子压制着心中的怒气，冷冷问道。
“目下简单得很。”大司命收起碎轨之杖，“只须保得泠王母女平安。”
“简单？”男子讥讽道，“这世上的事，又有哪一件是简单的。王主和凉瑶姑娘已经去往混沌荒原，我已通知牛部郎行接应。”见对方略略点头，桀辅微一沉默，又问，“朝阙，你我同承司星所传，我看得出来，你其实是并不在意这权柄归属的，所以我更加不懂，你这样求取本于自己可有可无的东西，甚至不惜折损寿数，究竟是为了什么？便是能让玄龙一部领袖崆峒，泠王也不会有半分欣喜。”
大司命一怔，默默转身，漫天风雪在宫墙外肆虐呼啸，将自己的声音也湮灭在了虚空之中：“是啊，究竟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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