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云琊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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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尘宴上的变故让众人再没了歌舞饮乐的兴致。尽管席间与宴的丘矶城各官郎守列深知以五部宗室中如今的嗣衍之势,这位在宴上斗酒贪樽的小郡主极有可能嫁入中州立主中宫,而赤龙一脉也将成为王主的宗亲外臣,是以本就想在宴后与这行人多多攀襟引带,但看眼下局面,只好纷纷请辞,纵然子纠面色青黑如铁,也只能看着精心筹划的盛筵不欢而散。
夤夜的丘矶城散去了白日里的嚣闹,漫天星子也敛眉陷入了睡梦,紫衣轻罗的女子却依然独坐窗前聆听着细细的风语,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
窗外不远处的树影下,少年默默望着月光下那张娟素妩媚的容颜,忽然有了一瞬的恍惚:她眼中潋滟的清辉,究竟是映在了云天之上,还是落到了心湖之底?
“公子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朝云轻柔的声音传来,树影中伫立良久的少年略一踌躇,终于进了女子的房间。
“承君之诺,今晚本该是婢子侍奉公子睡下的。”女子为入座的少年奉上茶盏,微微一笑,“只是方才宴上发生的事情让南楚将军颇为忌防,已派人将这里围守起来禁绝出入。不过婢子虽不能出去,却也知道公子总会来找婢子问个究竟的。”
“呃……其实只要姑娘不想说,在下也不会勉强。”即使颇不愿对方一直自称婢子,却也知道面前这外表柔弱的女子内心实则倔强的很,只怕轻易不肯听劝,只得勉强笑道,“若非南楚将军早有吩咐,延昭校尉多半也不会放在下进来。”
“他们要防的,本就只有太守。”朝云看到阳清有些发赧的神色,自然明白对方此刻满腹的疑问,便道,“婢子非是有意隐瞒公子,只是这段因由太过不堪回首,也正是婢子与家弟想要着力忘记的。不过婢子既已在公子面前有所承诺,自当一一与公子说来。”
“家父隆琊,乃是离王隆枭次子。五十年前的上届龙神祭奠上,家父随父兄弟妹同往黄龙中州,在轩辕宫里认识了家母汐云。其时家母与长姐汐容分掌玄武七宿中的室斗两部,玄龙一脉中除了大司命蛮越一族便属汐家姐妹在部中最有威望。虽然蛮越心性狡狯多诈,又善向前代泠王漪湘谀媚奉迎,深得漪湘信重。但蛮越终不过一介凡人,又曾以雷霆狠绝的手段抄没了玄龙司星一脉,是以自泠王漪湘以下都对大司命没什么好感,反倒以仰服斗室两部者居多。”朝云见少年轻蹙眉宇,问道,“公子可有什么疑问?”
阳清笑道:“说起来也是姑娘的家事,在下本不便过问。只是在下也听王主提及南天赤龙宗室,却未曾知道离王除了三个儿子外竟还有一个女儿,也当算是姑娘的姑姑了。”
朝云一愕,似乎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秀眉一蹙,沉吟道:“这点家父家母也极少提及,朝云与家弟当时年纪尚幼,也未曾想到过这些。”蓦地凄楚一笑,叹道,“便是想到了,又能如何?自我们涉沧水。翻首阳后,家父家母便绝少提到赤龙一脉的宗亲。况且他们已把我们逐出赤龙南州,又怎会再让我们回去,这点微薄脆弱的骨血之情,本也不该是我们的奢求。”
“朝云姑娘不必如此伤感。”阳清慰声道,“依在下所见,今日宴上南楚将军对姑娘的身份似乎并不怎么惊讶,或许他早便看出姑娘与赤龙一脉的渊源,以将军眼下对姑娘的看重,相信姑娘以后大可无忧了。至于苍王那里,总不会将一部郡主作为本届龙神祭奠的圣女吧。令弟也可以……”
“不,公子,朝云决不会再回赤龙王室。”女子打断对方,眼神里有冷漠的决绝,“家父家母虽未曾遗下叮嘱,朝云却也知道他们定然是不希望婢子认归赤龙宗室的。至于家弟……”提到自己那个戍守西陲的弟弟,朝云面色一黯,“只怕他对赤龙一脉的怨恨,比爹娘和婢子还要深得多吧。”
阳清不觉默然,朝云却已撇开了纷乱的心思继续道:“龙神祭奠之后家母回到玄龙北州,然后便发生了那场牵动五部的情殇之乱。当时玄龙一部之中,虽然人人都认为隆玕真心爱恋泠王漪岚,却也都明白那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苍王的谋划,不禁削弱了欲要与黄龙一部分权的其他四部,更毁去了自己身边所有的牵绊。家母每日看到索居深宫的泠王,终于对五部之间的明争暗斗心灰意冷,不顾长姐汐容的留劝毅然辞去室宿部统将之职嫁入赤龙王室。”
“隆玕不仅入赘玄龙一脉,更带走了南天赤龙部四**器之一的‘天罡离火珠’,目的竟是要为泠王漪岚建造能够长葆‘冰中火景’的火螭园,此举无疑是已经放弃继承离王之位的嫡长子身份,彻底叛出赤龙一脉。从此玄赤两部深相交恶,离王下令部中上自宗室簪胄,下至荆麻布衣,都不得与玄龙一部婚媾。”

阳清一震:“那令尊令堂……”
“不错。”朝云淡淡一笑,“家父对家母极为痴心,是以不惜触怒离王娶回家母,代价便是放弃自己在隆玕之后继承离王之位的权利。离王因此勃然大怒,却也未曾再惩处家父,却褫夺了家父手中所分掌的族权,只得袭爵食禄。家父也乐得清闲,与家母终日流连山水,逍遥林泉。从那时起便有了‘岚玕所羡,云琊之合’这八字谈资。”
“既是如此,令尊令堂便当能够在赤龙南州扶携终老,怎会涉沧水,翻首阳,被离王驱逐?”阳清见离王极宠炅薇,料想隆枭的性情当不会如苍王那般凉薄。
“非是离王要逐我们出南州,容不下家父的,是隆瑄。”便是以朝云的温婉柔和,阳清也听出了对方言语中的轻蔑,“本来隆玕叛出,家父弃位,唯一能够继承离王之位的便只有隆瑄。但家父在赤龙一部中积望颇高,素有拥簇,即使被离王卸夺了族权,但凡部中有什么重大机要难以决下,众部属依然还是习惯先找家父拿主意。”
阳清听得皱起了眉头:“令尊虽弃族权,但若被众人拥坐了这‘山中宰相’,隆瑄岂肯罢休?”
“若是他肯罢休,又怎会有今日的朝云。”女子终于冷冷笑了出来,“他串通家父身旁的心腹将属南楚,伪造了一份家父密通西天白龙部岐王幼子尧光谋篡赤龙族权的证据交给离王,遂了心意。”
“既是伪证,为何不找西天白龙部对质?”阳清疑道,“况且五部之间虽说互有牵制,总也是独各一方,白龙部插手南州部务,能有什么好处?这其中破绽重重,离王久历其中,如何能看不出来?”蓦地想起什么,少年瞠目,“姑娘方才说……南楚将军原是令尊的部属?在下看他颇有长者之风,怎会……”
“呵呵,若非如此,他又怎能统率朱雀七部,享有如今的地位。”女子一路上隐忍的屈恼和怨怼终于流露出来,纤纤十指纠绞的关节开始发白,“南楚本是家父身边的侍卫,几乎是随家父一起长大的,家父带他如同手足,临阵决机的生死搏注都可放心交托于他,怎会对他生疑。”
阳清摇了摇头,叹息:“如此,姑娘可知道他为何要背叛令尊,这样非同一般的情谊,怕是不会为区区小利所动吧?”
“蚊蝇竞血,蚁蠖争巢,何况他一个行伍出身的粗人。”朝云轻哼一声,“家父也曾有跟公子一样的疑问,却自问未曾有哪点薄待于他。是以直到弥留之际,家父也没能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倒戈相向。”
阳清一怔,随即苦笑:“不瞒姑娘,在下久在秦王帐下,说来也算得行伍出身。只是对姑娘的说法,在下有些异议。当知阵前死生,刃间授首,那是何等的惊凶峻危,举凡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保得性命者,多半会更加珍惜身边五蕴七情,况复是与自己共患生死的朋友。南楚将军此举,想必是有极大的苦衷,或许姑娘该亲自去问一问。”
“便是有天大的苦衷,朝云也不屑去问。”这句话一出口,女子便有些后悔,偷瞧一眼对方,见少年也不甚在意,方才松了口气,“公子待婢子如何,婢子自然知道,便同是行伍出身,那也是有霄壤之别的。”顿了顿又道,“那之后,或许真像公子所说,南楚尚且念着往日的情分,又或许是离王虎毒不食子,由南楚所率的追兵数次放过了我们一家四口,但跟随家父一起离开朱雀宫的臣属部将,却几乎被追兵剿除殆尽。在青焰沙海的那几年,家父家母先后去世,连最后一个照顾我们姐弟的父亲的故友,翼宿部前任统将延辽都在‘幕天沙暴’中与我们失散,至今没有消息。”
阳清不觉愕然:“如此说来,离王当真轻易便信了隆瑄的伪证,莫非连向西天白龙部质询都不曾有过?”
“离王初丧长子,如何肯见赤龙一脉的人。”朝云叹道,“况且焱耀和瑶姬夫妇反目,岐王失去了西王母的臂助,早便盼着赤龙一部变乱频生。他虽自称偏退族争,可谁都知道,他最小的儿子尧光只怕早被他藏了起来。离王深知隆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况且五部权枢皆遭苍王虎视,只有尽早稳固族势,定镇人心,终于下令将我们逐出赤龙南州。”
“想不到郡主这般深明大义,竟明白离王的苦心。”门外倏地响起一个声音,低沉浑厚,“只是尧光并非被藏了起来,而是确如岐王所言,在天罡原觅寻‘騄駬’时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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