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赍恨以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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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知道不是我?”朝云愕然,一旁的阳清也是一怔,看向迟鸢,“那今日宴上你为何……”
“我只是知道不会是你亲手杀了瑞儿。”迟鸢斜睨朝云,目光中有些微的轻蔑,“记得当初我们与几个姐妹一起在园子里莳花,太守从身后上来言语调笑,手脚轻薄,突然被穿梭花间的蜜蜂蛰了一下,大是恼火,便取出苍王赏赐的东州贡品骖龙瑚骨玉,许诺谁能在院内的百十只蜜蜂中找出蛰伤他的那只并碾死,就把宝玉送给谁。当时众婢子中只有我还有些术法根基,很快就辨出那只没了尾针的蜜蜂碾死。你却偏偏说什么天生万物,俯仰同休,不该轻取性命,才给了那老色鬼抵赖毁诺的机会。你说像你这样胆怯卑懦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去杀人?”忽地又是一阵冷笑,“瑞儿想必也是被你灌了迷汤,事后竟然教训起我来,说我不该相助子纠徒逞侈威。我倒当真不明白了,郡主究竟凭着什么手段,才让一直对我言听计从的弟弟动辄便敢与我顶嘴?”
朝云并未去反驳对方言辞中的刻薄,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不错,瑞儿便是与我太过亲近,才会惨遭横祸。”
“看来你也有些自知之明。”迟鸢抿了抿唇,讥讽道,“郡主幼克爹娘,后克朋友,如今只怕是连夫君也要克进去了。”
阳清知她说的恶毒,狠狠瞪了迟鸢一眼。对方却丝毫不以为忤,自顾从面前的案几上取过酒壶和杯盏斟满,含笑看着朝云:“郡主也知道我们这些姐妹本也不擅饮酒的,可自瑞儿一去,我便放下了心中许多顾忌,终也能够享受到这些珍馐美馔,锦绣绫罗,奉待之盛堪比侍妾,这酒量么,便也在阖府内外大大小小的应景酬酢里练起来了。”
朝云看着女子将酒饮下,眉目间现出了黯然之色:“太守待你可好?”
“好,自然很好。”迟鸢又斟了一杯齐眉而举,淡淡一笑,“开始那段时日,太守对我宠眷有加,大概便是因为我时常与你在一起,举止风仪颇受了些熏染,即使后来有了新欢,倒也不曾忘记差人偶或给我送些珠玉珍玩。他虽始终顾着名声不肯将我纳入房中,却终究待我不薄。”见朝云容色更加晦暗,迟鸢的笑声蓦地狂肆起来,将杯盏举到朝云眼前,“何必这副表情,来,若还当我是姐妹,便饮了这杯。”
青衫长立的少年心中一紧,将目光转到迟鸢脸上,仿佛想从那抹笑意里看出些什么。朝云静默片刻,伸手接过:“既然你觉得满足,我也不再多言,南楚将军那里,我会尽力为你周旋,只是……只是可惜了阿堑对你的一片深情……”
“你又知道什么!”迟鸢的笑容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骤然扭曲,猛地夺回朝云手里的杯盏将酒水破在对方脸上。阳清心中生怒,正要上前呵斥,却见迟鸢看到被自己羞辱的朝云依然静静望着自己,眼神中有洞悉般的悲悯,愣怔良久,忽地流下泪来,“若非太守扬言要将瑞儿的尸首悬曝城头,以儆效尤,我又怎会屈身受辱。我们龙族死后尸首若不能完整的由亲人焚化,便会沦为六道恶鬼,即使再怎么修炼,也是最低等的妖魔。瑞儿是我的弟弟啊,我怎么能忍心看他的尸首被雨淋日晒,鸦鹫残啄,让他一个人在饿鬼道里受尽折磨。”
迟鸢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眸底漾起了温暖的笑意:“那天晚上敖堑为我去偷瑞儿的尸首,虽然后来被太守发现,但是我很开心。可是我不能丢下瑞儿不管,就当着太守的面告诉他,即使做襄子纠房里的一名侍妾,也远胜过成为他这种隶仆的妻子。”
“你故意气走了他。”朝云叹息一声,也不去理会满脸满襟的酒水,“虽然你是为了保护阿堑,可你曾经如此残忍的对待自己,将来又该如何面对瑞儿,他一直是最希望你能得到幸福的人啊!”
“幸福?”女子一怔,眼中突然恢复了宴上怨戾的神色,语调嘲讽而冰冷,“幸福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永远只是黄粱梦枕,一夕奢求。想我北天玄龙部司星一脉嗣鼎延承崆峒数千年,竟会在朝昏之间毁于蛮越这样一个粗鄙浅陋的凡人手里。”见朝云微露讶色,又是一阵冷笑,“不错,我与瑞儿都是嗣出玄龙部司星一脉,虽非嫡出,却也是五部之中显贵一时的簪缨之后。可如今的龙族五部,又有多少人还记得玄龙司星一脉,记得那些在朽没颠仆中无辜受到践踏的生命?你们知道么,这个崆峒早就开始腐烂了啊,权利,钱财,美色,这些被凡人抛弃信仰与羁绊竟相猎逐的东西,为什么会成为我们作为诸天神统的牵碍?多么讽刺,莫非龙神先祖的过错,却要在千万年后由我们这些血嗣来担负惩罚?那么我们诞生出来的意义又是什么?原来一切早就有了安排,‘双星分轨,离乱将倾’,我们早就是被人捆缚在棋盘上的弈子,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你怎么会知道?”看到女子已经有些疯狂的神色,阳清一把握紧了对方纤细的手腕,急声,“快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这则预言,你既说自己是司星裔脉,可是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这预言究竟是指什么?”
朝云从未见少年有过如此粗率的举动,仿佛面前这个望着他冷笑不语的弱质女子是他此生最大的仇人,素来温和的目光里陡然闪过了骇人的精芒,手中的骧龙剑蓦地发出耀眼的白光,铗锷上遽然有冰蓝色的晶霜凝结,诡异地攀蔓覆盖了整个剑鞘,将少年握剑的手也冻结在了一起。
“公子!”朝云惊呼一声便要上前,却被对方出声阻拦:“别过来!”
“呵呵,你也察觉到了么?”看了看惊吓呆怔的朝云,迟鸢也不顾少年身上依旧滋蔓游生的冰霜也会将自己一并封冻,慰声长笑,“地煞之星命,俱始骧龙。便是千年前的桀扬大司命也不会料到,他这则流传五部牵机决途的预言,竟让我这名玄龙部庶出的小女子勘破了。呵呵,朝云姐姐,你一定很惊讶吧,为什么我这个在你眼里一直倔傲任性的小丫头会知道这么多?是啊,我勘破了诸天星命,勘破了这个崆峒将要陨没的地方,又能怎么样呢?医者不自医,卜者不自卜,便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就有你会是我们姐弟命中凶星的预感,却还是不知不觉地与你亲近。”
“小鸢……”朝云拼命压抑着自己激荡的心绪,却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为什么你背负了这么多,却从来不对我们倾吐,哪怕一次……”
“不,便是瑞儿,我也不曾对他说过。”迟鸢笑容惨淡,“你终究是与我们不同的,经过了那么多苦痛流离,却仍然能秉有这样的悲悯和纯净,让窥透了命盘每一个尺度而常怀怨恨的我都要忍不住接近。你或许并不曾意识到,其实我比瑞儿更依赖你,可是也更恨你。我的禳星之力在遇到你并窥透你的星命后就已耗尽,但我知道自己的预感不会错。”蓦地盯住朝云,眼中有利剑一样的光芒射出来,“告诉我,那天晚上瑞儿刺伤太守后,裂云是否进了你的房间,有没有碰过瑞儿?”

“弟弟?”朝云没有料到对方会忽然问起这个,“不错,家弟确是在听到我房里的异响后冲了进去。当时瑞儿方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刺伤了太守,太守没有察觉到家弟进来,被家弟从背后打伤。瑞儿急催我们趁夜离开丘矶城,家弟也不容我多言,拍了拍瑞儿肩头道了声谢就带我离开了。”
“呵呵,果然……”迟鸢轻轻一笑,笑容里却有复杂的意味,“无怪令弟区区数年便扶摇直上,坐到了黄龙九部一部统将的位子上,确是有让人叹绝的术法修习天赋,那个年龄便悟出了蜚声五部的‘南融离火真诀’。若非上天偏心,将这份先天巫禳之力尽都给了我,瑞儿多半也不会轻易死在他手上。”
“怎么会?”朝云惊道,“家弟与瑞儿虽然少有互往,却还不至于出手加害,况且那天瑞儿又冒死救下我……”
“你的单纯真是让人又爱又恨。”迟鸢叹息道,“若非我巫禳之力已失,只怕早便看出了令弟的修为深浅。令弟想必也早便筹划好了离开丘矶城后的去处,又如何能让瑞儿活在世上?历届龙神祭奠圣女备选的甄挑何其严苛,这样让人羞于启齿的遭遇,自是要将知情者全部掘除。只怕令弟一旦得势,下一个要除掉的,便该是襄子纠了。相较而言,瑞儿又算得什么?”说着又看一眼面色苍白如死的朝云,哂笑,“不过以令弟这样狠绝扬厉的作风,倒是真该提防着呢,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将郡主也作了青云路上的登梯……”
“不,弟弟不会这样的,不……”朝云怔怔听着,忽地摇头喃喃,“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性情纵然狂慢了些,却也不会这般悖逆……”
“你到现在还对他深信不疑么?”迟鸢的笑容里倏然散尽了讥诮,眸色逐渐敛暗起来,“也难怪,他毕竟是你血脉相连的弟弟,正如瑞儿是我的弟弟一样。只是你们姐弟的命星,终将互为逆势,踽踽陌路。虽然不知道裂云决定要杀瑞儿时是怎样一种心情,但每次想到这点,我不仅有怨恨,更多的是害怕。他的眼神那样冰冷,似乎这个世上除了他自己和他在乎的东西,其他一切都可以动辄轻弃,连我都不能看到他的心底去。”
女子说这些话的时候,骧龙剑上的冰霜已经结满了少年双臂,接而向她腕上爬来。迟鸢蓦地抬头看着少年,似笑非笑:“阁下就这么霸道,莫非要让我一个弱女子陪你一起被冻结在坚冰里?”
“姑娘只要将知道的说出来,在下自会放了你。”阳清淡淡看了眼双臂和肩头的冰霜,目光里没有半分迟疑,“便是身殁人亡,在下今日也要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呵呵……”迟鸢笑道,“阁下如此机断聪敏的一个人,怎么就没想到,只要出了这崆峒圣境,还要什么是值得你去追索的?”见阳清疏眉轻扬,眼底光华闪耀,片刻却又敛落下来,不觉冷笑,“终究放不下么?哼,你们男人眼里永远只有天下,殊不知口口声声拿芸芸众生做借口的人,才是最可笑最虚伪的懦夫。这八荒**,坤纪乾纲,本就道法自然,生灭因循,他日争鼎逐鹿,拜相封侯,还不是寥廓存废,天下同眠。辗转往复之间,阁下可曾真正宽慰过?”
阳清一怔,忽地察觉到什么,突然放开女子,瞠目看着对方:“你的脉象……酒里果真有毒!可你为何……”
“因为我怕啊……”迟鸢的笑容有些勉强,却让囚室中的另外两人冷到了心底,“我还是不能下手杀她,我怕这一世已经错过了太多,辜负了太多,等我见到生命中过往之人的时候,我怕再难得到他们的原谅……咳……”
看到女子吐出了黑色的血液,朝云失声呼道:“小鸢!”上前抱住强撑至此已经奄奄一息的迟鸢,感觉对方就像一片轻羽,转瞬便要随风飘去,“小鸢,你如此狠心,我岂非更对不起瑞儿?”
“……咳……小鸢能否再叫你一声姐姐?”女子嘴里不断涌出黑色的血液,却是因为酒中所投之毒至为凶绝,竟在体内生成了经脉逆血,脏腑沌宕之象。见朝云含泪点头,迟鸢微微一笑,将手指放在唇边咬破,沾了血扣印压在眉心,口中轻默了几句法诀。朝云和阳清面面相觑,却不知垂死的女子要做什么。迟鸢眸光里的神采原本越来越黯,却在法诀默完之时猛然绽出了灿目的光华。朝云一惊,眉间便有一阵锐痛钻入脑海,忽又一阵酥凉畅爽,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
阳清隐隐猜出了什么,蓦地心灰意冷,身上仍在霜结的坚冰也止住了裹覆的趋势,飘飘洒洒尽数零落下来。
阳清诧异万分,抬头看向两名女子,却见迟鸢面色已如枯木死灰,眉心正贴在呆愣茫然的朝云额上。这一次挣扎的起身仿佛抽干了女子所剩无多的气力,缓缓倒了下去,朝云眉间却烙上了一枚五芒星行的血色刻印,闪了闪便隐没不见。
“姐姐……这是小鸢最后能留给你的东西了……”迟鸢吃力地将目光转向阳清,弥留的笑意里有淡淡的羡慕,“有骧龙之主在姐姐身旁,本也不用我将这以司星荫嗣的最后力量化成的血护之誓施加到你身上,但你那么单纯,总是不会防备到一些人。如果天不我欺,将来这血护之誓终将救你一命。但你要记得,我和瑞儿那么信任和依赖你,可是我也恨你,恨你这个将我们姐弟生生拆散的劫数,所以我要你活着,比任何人都要活得痛苦,忍受今后将要承担的背叛与别离……”迟鸢眼前模糊开来,却依然奇迹般辨清了朝云的面容,露出了重逢以来不曾有过的清澈笑容,“再没有亲人为小鸢指引六道了呢……瑞儿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吧……还有敖堑……不知道小鸢沦为了六道恶鬼之后,他还会不会喜欢我呢……”
“小鸢,我答应你,我会活下去,哪怕生命中再没有任何牵绊。”迟鸢的气息在囚室里消失后许久,阳清终于听到朝云杳渺空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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