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此生谁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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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迟鸢的葬殓是朝云亲自向南楚请求,太守子纠便是有泼天胆量,也不敢在发生了那么大的疏失后拒绝对方,去捋这位南州名将的虎须。只是在对葬殓的形式上,朝云始终犹豫不决。
依着朝云的意思,应是由她亲自将迟鸢的肉身焚化,然后将最后所剩的凝聚了精魂的龙珠埋冢于迟瑞墓旁。但朝云数日来除了依旧巨细不移地照顾阳清的衣食起居,暇时便将自己关在房里,即是阳清扣唤都不回应。
因为朝云的嘱托,南楚严令众人不得将当日宴上炅薇醉后发生的事情透露半句,是以这位刁蛮郡主便是觉出了异样,也只能在府衙市肆之间打听出星言碎语,却难贯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南楚虽不曾泄露朝云身份,但却日日与阳清盘桓在朝云房外,神色间颇为挂怀。以炅薇之前对朝云的成见,两人这般举动无疑便成了争献殷勤的风月角逐,再加上两人的身份,自然让炅薇大觉恼火,纵然不会再莽撞出手伤害朝云,却也对这名女子更生鄙薄。
初时,炅薇尚有延昭等一干南楚手下将尉陪着消磨住在沙漠边缘的单调光景,后来渐生不耐,数次向南楚提出启程南归,却都被对方寻由搪塞。这一日终于忍受不住向南楚大发脾气,扬言若是仪行再不南归,便独自一人骑着雪烟穿越青焰沙海。南楚技穷,只得再去找阳清商议对策。
两人在朝云门前并立许久,南楚面色深沉,对阳清抱了抱拳。阳清苦笑一下,抬手方要扣门,门却自内被人打开了。两人俱是一怔,接而便看到门前身着凰裙头戴珠冠的朝云,阳清诧道:“朝云姑娘,你这是……”
朝云身上的喜袍显是新制,有几处还透着血一样浓重的深色,都被女子绣作了凤凰纹饰上浴火的焰朵,看去分外刺目。朝云抬头看了看面色惊疑不定的两人,珠冠下浅描淡扫的眉黛间有辨不分明的意味浮现,片刻目光便定格在少年脸上,低声道:“公子,婢子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你说,可否借步一谈?”
阳清微微一愣,看向身旁南楚。虬髯浓须的南州名将盯了朝云许久,蓦地出声长叹,转身走到园角站定,却只负手望着面前一株萼龙杉不再转回身来。
阳清略一默然,转目看到朝云有些黯淡的容色,强笑道:“如此,便在姑娘房中谈吧。”
阳清入房坐定,朝云上前奉了茶盏,便在阳清面前垂眸侍立。阳清见她咬着朱唇久不发话,笑道:“朝云姑娘连日来闭门不出,想来就是为了缝制这件新服吧。却不知谁人这么走运,竟能得姑娘垂青。”
“婢子这么做只是为了赎罪。”朝云的声音渺若轻烟,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过是虚空散尽后的残烬,“当年若不是我与家弟丢下瑞儿逃出丘矶城,瑞儿或许也就不会死,小鸢也不会饮鸩自杀。先是累得瑞儿惨死,如今又害死小鸢,朝云便再是冷漠无情,也觉罪莫大焉,只怕今生来世都无法抵赎。”
阳清叹了口气,慰道:“姑娘何苦把所有罪责尽都揽到自己身上,依迟鸢姑娘所言,迟瑞当是死在……”少年忽地顿住,面色微赧。
“这便是了。”朝云苦笑,“死在家弟手上与死在婢子手上又有什么分别?朝云此身亏负良多,公子于朝云先有援手之德,后有救命之恩,朝云早已心中立誓,此生若能忝为公子持帚扫洒,必当尽心竭意,若是不能,便是居妾为婢,也要侍奉公子一生。”
“姑娘此言阳清确是当之有愧。”纵然一直以来都深知对方的固执,此刻听到这番话也难免有些无措,阳清连连摆手,“当日在毓秀园倚云斋,姑娘被郡主所伤本就起因在下,如何能算得上救命之恩。况且在下不过随护姑娘南行,若非要论起这救命之恩,也当归于南楚将军。重而言之,在下区区一个凡人,又身负不测之运,自保尚未知数,怎好牵累姑娘?”
“龙族与凡人之别,尚不及婢子如今对这郡主身份的介怀,又怎会挂在心上?”朝云摇了摇头,笑容里满是苦涩,“只是今日之局,朝云便是有侍奉公子终身的诺言也难兑现了。”阳清一怔,对方又道,“小鸢死得凄惨,若是连个指引六道的亲人都没有,当真沦为了黄泉恶鬼,生生世世都脱不出妖魔一道,朝云所罪必然百死莫赎。当初朝云虽只把瑞儿当作弟弟看待,他却总说将来但能闻达腾耀,必会娶朝云为妻。其时婢子也只比小鸢年长半岁,比瑞儿年长不足两岁,却也只将这番话当作笑谈,并未放在心上。但那日在宴上听到瑞儿的死讯,婢子心里就在想,或许朝云此生,都不能再嫁给别人了呢。”

阳清越听越惊,半晌才迟疑开口:“姑娘……莫非要嫁给迟瑞?”见对方微微颔首,劝道,“可迟瑞已经……”
“公子在凡间也当知道冥婚一说。”朝云淡淡一笑,“我龙族与凡界渊源甚深,公子自入崆峒以来当也有所认觉。婢子嫁给瑞儿,一来可飨他生前之愿,二来婢子入嫁玄龙司星一脉,便是以婢子原来的身份也不算辱没,若是我一意坚持,南楚将军料也不会阻拦。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婢子便与小鸢有姊妹亲缘,纵非血脉嗣连,也可试着为小鸢指引六道归途,便是寄望万一,也算对瑞儿有个交代了。”
“哪怕只是为了这万一的希望么?”阳清看着对方决然不悔的神色,复叹一声,忽又想起什么,疑道,“迟鸢姑娘曾提到贵族龙神先祖,言下之意似乎……似乎不甚敬重,朝云姑娘方才又说龙族与凡界渊源甚深,兼且依在下为今所见,龙族典制纲持,生民计量,竟与凡间相类,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公子果然心细,婢子也料到公子终会有此一问。”朝云瞥了眼少年手中长剑,语气中颇有歉疚,“说来也是婢子的错,若非当时小鸢心中只顾着婢子的事情,或许就会为公子释疑。虽然婢子将要嫁给瑞儿,却还会是公子的侍婢,公子若想了解什么,只要是婢子知道,并且不会对公子造成威胁的,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族龙神先祖本是水神应龙率下随轩辕黄帝征讨九黎蚩尤的骧龙左尉。涿鹿之战后,炎黄二帝政见分立,渐有交恶之势。虽然最后定鼎大荒的是黄帝姬少典,但众部之中更多人支持的却是炎帝神农。其时神农失权,避走四方,轩辕氏封神赐牒,大肆封赏众部,龙神先祖便在那时得驻崆峒。后来龙神先祖与涿鹿一战中同属黄帝麾下的金部女将翥凤右尉羽霓结合,共主崆峒。”
“想必这就是骧龙翥凤两剑的来历了。”阳清将手中长剑平举至眉,细细扫过鞘上似欲破剑而出的龙雕,心中百味陈杂,慨然,“既然朝云姑娘都这么说,便由不得在下不信了。”蓦地想到什么,眼底遽然亮起异样的光芒,“但依苍王所言,这两把本当相濡以沫的鸳鸯鸾剑,似乎并不相容?”
朝云一怔,转瞬便明白对方真正担心的是什么,方才决绝冷硬的心绪又纠结起来,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幽怨:“这一点朝云也不太明白,或许只是苍王根据族中传说及桀扬大司命所留预言的臆测吧。族中故老相传,昔日轩辕黄帝定典立制,革弊除疣,却在暗中极力打压炎帝旧部。是以炎帝众部虽然能者济济,远胜轩辕,却难得重用。世间广传的参商二宿,自古虽被视为手足断离之星,实则为伉俪仇悖之属。龙神先祖极擅纵横捭阖之道,炎黄二部中皆有他收拢来昌繁崆峒的属隶,参商二部的先祖便在其中。说来也当真是命运使然,这两部每一代的统将必为俦侣,也必会在后来时日中反目成仇,连这两部的御宿法器都是互为生克。”
朝云似是不想对他人是非太多置喙,叹道:“后来崆峒境外的炎黄二帝旧部争斗渐烈,终于波及到始才壮大起来的龙族。我族龙神先祖虽属黄帝旧部,弭兵辍战后却极力推崇炎帝神农自由散傲的治世机略,因此与妻子羽霓意见相左。羽霓在族中大肆排挤炎帝旧部,黄帝旧部纷纷附尾,崆峒境内一时大乱。其时族中并不分立五部,更未设黄龙九部及二十八宿部,参商二宿先祖采心与烟望也不过是同参族要的属臣。于此叛乱之中,原属黄帝旧部的商宿先祖烟望与原属炎帝旧部的参宿先祖采心这对夫妇终于互生逆弃,渐行渐远。
“龙神先祖对羽霓挑起族内争裂的行为极为愤怒,费尽心力才将水火交煎的态势稳定下去,却无意中将自己的妻子孤立起来。本以为羽霓会从此收敛,可先祖却低估了自己的妻子,更低估了女人倔恼起来的可怕。羽霓暗中联合了木神句芒企图篡权崆峒,却被龙神先祖先一步察觉,施计挫败了两人的阴谋。龙神先祖不忍将妻子赶出崆峒,只将她的发法力封印留在身边,并将骧龙翥凤二剑藏于圣境极西之处的崦嵫山中。“
阳清心中一动,疑道:“将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深山之中,岂非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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