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荒原上危峻峭拔的嶙冰岩攒聚地越来越稀疏，龙族年轻的王主在浩荡过耳的高遥天风中逐渐蹙紧了双眉，知道再往前不远便是牛部驻守的冰原深腹。转头看向身旁踏剑凌风的少女，雪白的衣袂随风飘举，轻如云絮，仿佛禁不住顿宕凛冽的风势就要散去一般。
恰巧少女的目光也在这时望了过来，煌融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开，嗫嚅道：“此行凶险万端，姑娘本不必随我去的。”
“岚姨果然没说错。”少女轻轻一笑，“王主虽在大司命等人面前动辄以身份凌压，却终究是不愿做这五部之主的，至少未曾在我面前自称过‘孤王’，也不像师兄那样自称‘在下’，确是特别的很。”
“我又怎会在你面前自称‘孤王’。”煌融看着对方清妍的笑靥不由脱口回了一句，转而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慌忙掩饰，“是么，岚姨还对姑娘说过什么？”
“王主这话问的未免太过无状。”少女秀眉一紧，“我与岚姨投缘，可不是因为王主的缘故，王主为何要问我们闺阁里的私语？”
“这……”煌融一时哭笑不得，心道莫非自己倒成了外人？见少女转目北望，不再多言，心下一叹，颓然道，“我自小说话就没什么避讳，姑娘莫怪。姑娘说与岚姨投缘，我见姑娘自来到玄龙北州后常有笑容，是否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是么？”少女一怔，又转目看着煌融，淡然问道，“凉瑶也听岚姨提及过，王主至今未曾立后，而依龙族祖例，一旦立后便可正式统掌黄龙九部，并有权召四部诸王随时觐见，调度决断。王主若要摆脱苍王，为何不肯及早充建后宫？”
“想不到岚姨竟把这些都告诉你了。”煌融心中苦笑，摇头道，“如今这般态势，我区区一个将死之人，立谁为后不是平白误人终生？”
凉瑶微愣，又看了煌融一眼，抿唇道：“想不到王主还能有这番细致的心思，只是你若执意不理，岂非委屈了薇儿？”
“薇儿？”之前桀辅就曾问及是否可立炅薇为后，但此时听对方也说起来，煌融心中便有莫名的恼怒生出，哼道，“姑娘为何有此一问，我从来只将薇儿看作妹妹。”
“可薇儿对王主的心思，连我也看得出来。”少女将对方的反应看在眼里，叹道，“若非岚姨对我讲了龙族千万年来的历史，我又怎能知道原来你们只算得半神之体。王主若要立后，想来也只能在其他四部的王室之女中选择吧。纵观四方诸部，也唯有南天赤龙部的两位郡主有此资格。薇儿尚虽年幼，却与王主最是相得，且看她对你的寒毒痼疾这般着紧，便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愿王主负了她……”
“姑娘不必再说。”煌融冷冷打断少女，“姑娘如此心疼表妹，煌融很是感激。但身当此局，我早便没了立后的心思，况且薇儿千乖万巧，也只能是煌融的妹妹，要我娶她，怕是千难万难。”
“只怕这也是王主不肯按时服下‘离火玄元丹’的原因之一吧。”少女的口气冷漠起来，却有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恼火，“若非受了岚姨和薇儿的托付，似王主这般不可理喻的性子，凉瑶委实不愿多言。立后之事暂且不论，王主可曾记得当日在落芷斋前对桀辅大司命说过什么？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惜，又如何能照顾亲人？若王主这些话只是空口旦旦，寒烟洞也就不必去了，否则也是枉送性命。”
“我……”煌融虽知对方句句切中肯綮，却仍是不肯丢低，“你们人人都要我立薇儿为后，可曾想过我的意愿？若是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便是当真得到了南天赤龙一脉的支持，也不过是将傀儡身上的提线交到另一个人手里罢了。”病弱的少年逐渐被自己的情绪感染，语气也变得有些亢怒起来，几乎忘记了面前少女的身份，“若是你们认为我这个王主不足以周正决要，把持太阿，大可让祖王另觅人选，这么肮脏可悲的位子，我早便厌弃了！”
“以苍王那样可怕的手段，若是权位易主，不知又要牵连多少人。”少女看到对方终于将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微微一怔，放缓了语气，“他一直不肯自己登位揽权，怕不只是因为对外宣称的敬重长兄舜天而自认贤容不足那样简单的原因吧？”
“岚姨果真对姑娘十分睐重，连这些都对你讲了。”煌融苦笑摇头，“自然不会那么简单。祖王常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所以我想他是想从我们这些傀儡身上找出施政缺漏，但因为心中权欲实在过于执著，终是变成了自掌枢机。更重要的原因，祖王本非黄龙王脉血嗣，乃是入赘宗室。”
“原来如此。”少女秀眉轻颦，心道泠王多半是不愿对他人之事多加置喙才没有告诉自己，“无怪苍王行事这般狠绝，想来也是怕五部之中多有不服吧。”
“不错。祖王虽称舜天为长兄，却也只是在人前作态罢了。其实骨子里，祖王对这位因情叛出的先代王主颇有不屑。”煌融叹道，“祖王入赘黄龙王室之前是黄龙九部中狻猊一部的统将，因为军功彰硕，方能娶到舜天的妹妹露华公主珞璎为妻，也就是后来的苍王妃，我的祖母。”
“百年前舜天叛出，举族震动，立时之间权斗纷迭，几乎每日都有人被诛杀流放的消息，是以其时北海南泽，东岛西陆，甚至青焰沙海之中，叛臣反将聚匪结盗，肆扫扰动，一时无两。祖王固然手段雷厉，却很见成效，数年之间便靖平诸部。不过让他一直不愿亲掌至权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我的祖母。”
“露华公主？”少女有些愕然，“王主方才既说苍王对舜天颇为不屑，以他枭雄意气，又怎会被一个女子缚住了手脚？”
“大概便是因为我龙族只是半神之体吧。”煌融似乎心有所感，不敢与少女的目光对视，“莫说我龙族内任何一人，便是五部王室，乃至三千年前威赫诸天的景徽大帝，又何曾脱得了这道束缚。若非祖母深知祖王才绝横逆，志在鼎鹿，逝前让祖王立下重誓，只怕今日这锦绣崆峒，早便易了江山。”
“但凡有情众生，便是诸天神统，又如何能够心无牵绊地活下去呢……”少女幽幽叹息，“凉瑶也不再多言，但薇儿的一片心意，我这个做姐姐的，总是要替她完成。”说着从腰间取出一粒赤润晶莹的丹药递给煌融，“王主若是执意不肯服下这‘离火玄元丹’。凉瑶也不会勉强。但此行吉凶难料，为策万全，王主就算不在乎薇儿，也当替泠王想想，莫成错恨。”
煌融迟疑片刻，伸手接过丹药服下。‘离火玄元丹’入口即化，淡淡馨香弥漫齿舌，间或还有丝丝清冷的幽香。煌融顿时被这夹杂其中的少女体香搅乱了心神，呆呆地发起愣来。
少女虽见对方神思不属，却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想起泠王所说煌融确是有些呆气的话，蓦地笑出声来。
煌融在少女的笑声中醒转过来，方才感觉到丹田之中轻热灼暖，阳和通泰，十分受用，殊不知自己脸上的容色也好了几分。此刻又看到少女绽露笑颜，心中诸般愁绪早便散如江海清光，笑道：“多谢姑娘。”
少女历事虽浅，却也终于察觉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收了笑容蹙眉：“王主谢我做什么，这药可是薇儿对你的一片心意，王主莫要忘了。”
为什么又是薇儿！煌融心中郁怒，忽然便熄了下来，叹息：“姑娘放心，薇儿对我的好，必会点滴记在心上。”
少女轻轻颔首，低头去把玩挂在腰间的暖玉不再做声。煌融觑眼瞧着对方纤秀睫羽下碎潋澄澈的眸光，微微有了血色的面容又陷入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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