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人剑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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煌融以为郎行不过是被凉瑶的衅辞一时激起心中意气,摆手笑道:“哪里有什么赌斗,校尉莫非忘了,方才孤王并未答应……”
“可王主也并未拒绝。”郎行别有意味地看着少年,蓦地单膝跪道,“恕末将斗胆,郎行久戍北疆,终岁如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眼下不过见猎心喜,顺便给小梦讨个侍奉起居的丫鬟,王主富有五部,该不会舍不得吧。”
“什么,你……你要把凉瑶姑娘给芷梦校尉作丫鬟?”少女闻言立时眸中变色,煌融也是哭笑不得,“校尉莫要说笑,且不论以芷梦校尉的性子能否接受,凉瑶姑娘也并非……”
“王主该不会是怕末将心存非分吧。”郎行微微一笑,“末将初出之时在五部中也算薄有声名,昔日粼王便曾要将次女青霄郡主雅枫下嫁末将,未将也未曾答允,今日又岂会对这样一个小丫头动心?王主将来得掌大权,自有后宫佳丽无数,眼下这般推脱,传出去只怕族人不会说是王主的龙牙枪敌不过末将的裁云刀,而笑王主不过是吝于一人一物。”
煌融见对方分明有些无理取闹,皱眉道:“孤王敬校尉是岚姨手下椽梁之才,校尉如此刁难,未免太过。”
“末将是个粗人,不懂太多礼数,但知行伍之中,将帅言出,必当军令。”郎行叹道,“所谓军令,峙岳横江,万夫难易,末将既在众部卒面前下了邀战之约,王主若是不接,只怕不仅末将在手下面前堕了面子,王主的威信也要有所折损。”
煌融一愣,随即明白对方用意,竟是硬要自己接下这场赌斗,心头顿时生恼,面色微怒,便要发作出来,却听身旁白衣佩剑的少女低声道:“王主接下赌约吧。”
“什么?”煌融惊道,“那怎么可以,这场赌斗纯属无稽,对姑娘太不公平……”
“这世上的事,本就没什么公平可言。”少女抿紧樱唇,看向煌融,“那日在落芷斋,岚姨曾对我说王主与你父王终究是不认同的,她相信你定有靖统五部,混一崆峒的能力。当今之局,王主若要在玄龙部中树立威望,便须先取牛宿一部。”
煌融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白衣佩剑的少女,心中驳杂万般,苦笑:“姑娘当真信我?若是败了……”
“既然岚姨信你,我便信你。”少女扫了一眼旁边微笑不语的郎行,冷笑,“但若你当真败了,凉瑶也绝不受辱,必会先杀你,再自刎。”
煌融和郎行倶是一怔,郎行又打量少女半晌,点头道:“姑娘好决绝的性子,郎某佩服。”
煌融却是摇了摇头,叹道:“纵然这修为高低之较并不被我放在心上,但若当真输了,确也无颜再见姑娘,委实该死。”
郎行闻言眉宇微锁,少年却已上前一步:“赌约可践,校尉是否看在孤王面上,先将玉佩还给凉瑶姑娘?”
“瑶阳暖玉,触手生温,妙可辟压心中邪祟,果不虚言。”郎行将玉对着风雪细细端详,“难怪方才末将所施‘凝冰诀’虽臻时利,却仍不能完全封住凉瑶姑娘的行动。只是若连她都输给了末将,这玉自也就该归末将所有。王主还是莫要顾忌其他,先来比过再说。”
“校尉这般成竹在胸,孤王断是不能轻忽了。”煌融本也不甚介怀郎行是否对自己卑恭敬顺,但对方言下之意竟似早将凉瑶视作囊物,心中焉能罢休,当即怒笑,“孤王颇乏临阵经验,出手若是不知轻重,还请校尉莫要见怪。”
少年说完两手诀印相叠,蓦地翻转脉腕,掌臂间光华耀目,龙吟低亢,寒枪陡现,枪柄狂龙怒目,刃上龙牙突刺,凛冽如霜。
郎行看到少年横枪长立,似乎颇为欣喜,缓缓擎出兵刃,颔首:“王主虽罹‘玄阴寒蠹’,却能将龙牙枪发挥到这般气势,也不枉泠王对你期许良多。”将刀平举至眉心,郎行沉声道,“刀乃百兵之王,末将用刀固有僭越之嫌,然百刃殊途,象法同归。末将佩刀名为裁云,虽与小梦的‘天孙锦’同列玄武七部御宿法器,却终是一件兵刃,早便有意与龙牙昧爽一决高下,王主今日以之与末将赌斗,再好不过。”
“以校尉之能为,何须多言。”郎行数曾辱及凉瑶,煌融虽知他是桀辅旧识,却也无端生出鄙厌之意,将龙牙枪斜挑偏立,正是当初泠王将龙牙枪送与自己时着汐容所授“龙牙九氏”中的起手一招,“龙望风烟”。
郎行看得不住点头,手上裁云刀随意摆了个架势,却不敢贸然进攻。枪行响急,本宜先发制人,少年此时却不夺机抢神,唯只悠然静观,自是心有所略。
不过郎行虽有谋勇,却非久合之将,耐性稍有不足,见少年许久不攻,便虚斩一刀取向对方,意在探究缺实。少年微微一笑,枪势横变,控角扼度,便将郎行这一刀轻易化开。
郎行见他拆招巧妙,心中一赞,却还是抖立浓眉,只觉枪劲虽硬,却没有几分慑力,空行回转处竟似有些绵软,当下荡开长枪,挫沉刀式,刀光便如碾盘一般将龙牙枪压折圈击,一时挣脱不得。
“王主这招看似颇有继力,此刻怕也难以施展了。”郎行朗笑一声,“若是王主方才开阖抢攻,或许还可凭长枪之利制我片时。如今机会已失,王主枪势绵若无物,末将却是当真要裁云断絮了。”

“是么?”煌融枪势虽被对方迫得不由自主,脸上却露出狡黠的笑容,倏地单臂擎枪,腾出左手对空指画,上艮下震,是成颐卦之象,“舍尔灵龟,观我朵颐。‘龙望风烟’凌厉之处并非所蕴后着,而是倚越苍岚,弥望风烟的隐忍不发。”
郎行心知不妙,便要拔刀退避,谁料龙牙枪上黏劲忽生,一时竟也拔不出来。正当此时,少年左手诀印一翻,低叱一声,卦诀相叠,直印枪端,郎行只觉周身痹麻,如遭雷殛,胸口却似被压了千斤大石,喘息不得。狼狈间眼前一道阴芒闪过,竟泛着冥寒之气,脚下云团骤然被撕扯开来,不禁跌落下去。
“校尉机断神勇,终究避开了要害,才不至被孤王压痹难行。”煌融踏落云头,在火势已熄的营盘上站定,身形倾蹲,长枪直指向地,“却不知孤王这招‘龙饮黄泉’,校尉能否避开?”
说话间郎行已落到地上,方才那道阴芒却从脚下不死不休地缠了上来。郎行心知定是被它破去了所御云气,冷哼一声,玄力凝刀,蓄劲直劈,阴芒被威烈无俦的刀气逼入地下,悄无踪影。
郎行一愣,似未料到这招轻易便能被破,抬头看向前方,见少年仍是轻笑,指尖却向地引画不绝,上兑下坤,变生萃象。既已有前车之鉴,郎行岂敢轻忽,当即凝神束意,全力防备。果然,脚下土地不久便啵嗞作响,郎行脚下数丈方圆崩土裂岩,千百道极细的阴芒拔地腾窜,鬼魅般将他围夹其中,渐渐集结成茧,咝咝吐信,如蛇如蚺。
“好个龙饮黄泉,败死求生!”龙蛇狂舞中的汉子一声怒喝,刀随身走,挡住寻隙舔舐的阴芒,左手描兑画震,是生随象,咒诀猛耀,刀势抱守圈还,却似生出无限涡引之力,将周身阴芒吸了过来,渐如飓风般缠绕在裁云刀身上,郎行又吼一声,刀光吞吐幻化,阴芒便如轻烟般消散开去。
煌融瞧得倒吸一口凉气,郎行却看着少年神色变幻,叹道:“王主当真如此看重这场赌斗?昔日末将虽未在汐容将军那里将‘龙牙九式’见全,却也猜得到这招‘龙饮黄泉’当是其中最阴毒诡悖的一式。王主既能如此尽诚,未将若是再有留手,岂非是对王主不敬?”
凉瑶越看越惊,心知煌融必是顾忌到体内含毒,才不得不迭出险奇,攻其不备,力求速战速决。怎料郎行修为如此精深,煌融竭虑殚思,仍旧难对他有压倒之利。但见少年脸色愈加苍白,凉瑶的心也不由悬了起来。
郎行微微一笑,心知煌融若要与自己正面相抗,绝难会是修身练法冲决战阵数十年的自己的对手,但若当真以大欺小,也着实让他心有不屑。况且煌融值此年少便有远胜自己当初的修为,假以时日,只怕崆峒五部之内,鲜有敌手,不免就想掘发出他更多潜力。
想到此处,郎行心念一转,瞥向白衣佩剑的少女,谑笑道:“以姑娘这般性情,来日到了女部帐中,切莫再轻狂兀傲,否则那婆娘的火气一旦上来,姑娘便有得苦头吃了。”
凉瑶看出煌融对这场赌斗已无胜算,郎行却笑得志券在握,心中顿时冷透,蓦地咬了咬唇,抬头看向少年,清眸中隐约有了晶莹之色,握剑的指节也开始发白。
煌融一呆,却是第一次看到少女露出这般容色。少年静默半晌,苍白的面颊忽地浮起一丝血色,胸壑中如窒如堵,却仿佛有无数道寒气潮奔汐涌。煌融竭力压制住胸腹中凶乱驰突的气息,对凉瑶慰声道:“凉瑶姑娘莫要担心,我纵然赢不得他,却也不会输!”
凉瑶微微一怔,却见煌融又转向郎行,淡淡问道:“校尉可否收回赌斗的彩头,改注其他,但凡孤王所及,必无珍帚,哪怕是这旒冕冠服。”
凉瑶和郎行听得愣怔,郎行蹙眉道:“王主这话说得太重,岂非要末将为众人不容?”
“他人所虑,皆无可顾。”少年语气平静,不见喜怒,“孤王只问校尉答应与否?”
郎行盯了煌融许久,忽又瞥了眼凉瑶,叹道:“末将素来言出必践,营旅之中,绝无戏语。”
“如此,校尉请出招吧。”煌融叹了口气,负手望天,单臂擎枪,斜斜垂指向地,竟是空门大开。
郎行皱皱眉,左手捏了个“玄霜盾诀”,裁云刀刀式一引,缓缓靠近煌融。方甫跨进对方周围五丈之内,郎行便觉有异,身体仿佛被什么力量吸住一般动弹不得。
郎行急运玄功,左手诀印接连变化,却似泥牛入海,徒劳无功,不禁骇然,抬头看向面色越来越苍白的煌融:“王主,你这是……”
“校尉莫再挣扎,否则这坤阴之势,上反乾阳,一旦触发杀机,人居其中,天地反复,你我必会身化齑粉,永不超生。”煌融叹了口气,迈步走向郎行,“校尉如要怪孤王出手狠毒,孤王也无可辩驳。只是孤王若连个女子都护不周全,又如何能有资格权掌五部,领袖崆峒?”
郎行望着煌融步步逼近,手中龙牙枪看似银辉淡洒,无甚威奇,但与少年周身散发出的那份疏散寒漠的气势交相映焕,便有让自己冷迫到心魂深处的惊悸与惧栗砭刺肌骨,蓦地看清少年眼底亮如妖鬼的神色,终于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涩声道:“‘龙葬归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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