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风雨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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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矶城南去三十里,便是漭水在青焰沙海外缘的最后一处滩曲,也是‘幕天沙盗’北上轩辕的第一道屏障,位于水中汀坻的望沙堡所在。踏剑凌风的少年望了眼漫天沙色中孤危矗守的青苍楼角,轻轻叹息。
身旁龙鳞轻铠的年轻校尉虽然不屑与这样一个凡人共携军机,但想到南楚威利犀锐的眼神,也只得憋气闷声,一路盯着青衫飘猎的少年,巴不得从对方脸上看出些许怯意,既能借机羞辱,又可寻由退回丘矶城。此刻见阳清若有所思,便以为他心中生出溃缩之意,蔑笑道:“阁下如要现在折返回去,也无不可,毕竟这种战事不同凡间兵戈,非是你一力可竟的。”
“一力可竟?”阳清洒然一笑,虽不见半分怒容,却还是让近旁的延昭感觉到少年身上瞬间明勃万丈的藐睨之势,让他从心底生出了微微的畏服,“举凡为战,莫不是将士同心,戮力并向,又有谁人能够独竟千军?那‘逐云王’纵然嚣狂,只怕也不敢单人独骑攻拔望沙堡吧?不过校尉年少有为,跟随南楚将军这么多年,或许有些惊绝见识,不会像在下这般孤陋寡闻?”
“嘿嘿,阁下好利的口舌。”延昭见少年连消带打,话藏机锋,冷哼一声,“只是不知到了望沙堡见到啖垆校尉,阁下还有没有这般轻松。”
互有较劲间,两个年轻人便已落到城头。因为南楚早有龙鹯传报,两人才没有被守列在城墙上的嘲风部龙骨机弩手射成刺猬,但一眼扫去,队卫整肃的嘲风部士卒目光中那种临敌时的戒惧,还是让多年行伍的少年心中生出了淡淡的感怀。延昭却是瞧得眉头一皱,神色明显不豫。他是朱雀七宿中风头最劲的后起之秀,也是最有可能在南楚之后接任将军总帅之职的人选,手下属卒对他莫不恭敬有加,何曾有人敢对他露出这般神态。况且离王要将炅薇嫁入中州的决定本就让他极为不满,自然便对黄龙九部之一的嘲风部卒没什么好脸色,下巴轻扬睨扫众人,傲声问道:“啖垆校尉呢,怎么也不来迎接,南楚将军的报信龙鹯也放出许久了,若是有什么从丘矶城带来的军机重决,他延误得起么?”
阳清听得眉额紧蹙,无奈地看向一众怒目而视的嘲风部士卒,抱拳转圜:“这位是朱雀七部翼宿统将延昭校尉。因为南楚将军早有龙鹯传报,若按军中规矩,啖垆校尉确当亲迎城头。但望沙堡眼下兵凶战危,啖垆校尉多半是因安排守城事宜难以分身,如此恪尽职守,审慎危博,确令我等甚为钦佩。只是南楚将军有些话尚须校尉和在下亲自转达,不知哪位可愿劳驾一下……”
“不必去找了,啖垆在此。”随着一个男子清朗的嗓音传来,嘲风队卫倏然自中分开,披挂在身容色疲惫的嘲风部统将啖垆走了过来,并不去看延昭,反而对青衫长立的少年细细打量半晌,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对阳清点了点头,方才转向延昭,“南楚将军的龙鹯传报半个时辰前便到了,怎奈虞渊水曲漫长数尺,滩位淹缩大半,啖垆忙于重新布置‘地陷龙椎弩’,实难抽身迎接两位,见谅见谅。”
“‘地陷龙椎弩’?”延昭似乎有些动容,脸上的不满与倨傲化去,肃声,“看来此战确然凶险,竟让你们动用了当年景徽帝传下的‘伏荒十器’之一。”
“非到万不得已,啖垆又怎敢动用这‘伏荒十器’中杀伤最强的‘地陷龙椎弩’?”重甲披挂的清瘦男子叹了口气,举起右手,阳清和延昭赫然看到对方被截去的尾指根处留下的伤口,齐齐惊呼出来,啖垆却是苦笑摇头,“两位也看到了,单是破除‘地陷龙椎弩’的封印,便已让啖垆剧损法力,伤折肢体,旦日真到战时,以我们目前的实力,能以法力驱驭神弩的又能有几人?”
延昭凝眉沉吟道:“校尉竟能独力破除百年前舜天为‘伏荒十器’所下的封印,修为决然不低。听闻‘地陷龙椎弩’机括过百,威力强绝,须得一名术法天赋清绝淡彻之人运以真气操控,以掘引术者潜力形成先天灵转之气,方能再由百人转动机括射发弩箭。但以校尉之能尚且如此,军中还有谁人可担重任?”
啖垆叹道:“不错,当年便是因为‘伏荒十器’太过邪戾,祖帝舜天又力主五部弭除四天二十八宿及黄龙九部兵革,才将‘伏荒十器’下了禁制封印崆峒各处,想不到不过百年,我们这些不肖臣遗便要拂逆祖帝之意,虽然事出有因,却也让啖垆汗颜自愧。”
“哼,祖帝舜天太没出息,为了一个凡人女子溘叛龙族,以至招来西王母插手我族共主之择,他又凭什么弭除我朱雀七部!”见啖垆神情微怒,知道自己不该在众人面前公然贬刺舜天,讪笑道,“不过校尉当真有些本领,竟能找到祖帝封印设落之处。”
“啖垆可没这般能为。”重甲披挂的校尉看着延昭若有所思,缓缓道,“祖帝离境后,族中知道‘伏荒十器’所在的,也只有苍王和苍王妃,这‘地陷龙椎弩’的位置,本也正在虞渊水曲最湍急的地方,却正是苍王所告。”

延昭闻言一惊,心忖莫非苍王早便有意对付我南天赤龙部,才将最擅侦望的嘲风部派驻南陲,并知以“地陷龙椎弩”补缺其攻击见短的劣漏?心中这般转念,脸上便有变幻不定的神色浮现出来,让一旁的阳清眉峰更紧,心中叹惑不止:南楚一世机锋,当此生死弈局,怎么会派了这样一个冒失的家伙前来?
啖垆却似并不特别在意延昭的反应,忽地转向阳清,笑道:“南楚将军的信报中也曾提到阁下,想不到岐王寂隐多年,白虎七宿又素来低调,竟出了阁下这样的少年俊彦。单以那番兵略见地,阁下识见当在啖垆之上。你我既然共戍望沙堡,算来也该有些同袍之泽,不知可否告知名讳?”
延昭见啖垆对阳清这般客气,仿佛有些诧异,却听少年笑着回道:“无名小卒,薄名本来耻入尊耳,但校尉既然看得起在下,在下再有隐避未免就有狂傲之嫌。”说着看了眼延昭,见对方微微侧首并不理会,又是一笑,笃定啖垆在轩辕宫中时并不曾见过自己,索性信口拈来,“在下名叫企遥,乃是白龙七宿中昴宿一部的属卒。”
“昴宿属卒?”啖垆一怔,周围的嘲风部属卒却低声议论起来,间或窃笑两声,纷纷重新打量起青衫长立的少年。阳清心中一跳:莫非自己说错了什么?忐忑地瞥了眼延昭,见龙鳞轻铠的年轻校尉也似有些发笑,却听啖垆轻咳一声,众卒瞬即收声不语。啖垆笑道:“难怪阁下风清骨俊,全不似我们这些行伍粗人,原来是斐歆校尉手下的雅人。待他日我手下儿郎凯旋,还请阁下谐引宫商,曲籁奉庆。”
朝云并未向阳清提及过昴宿一部,此刻方才有些明白,原来昴宿一部的统将斐歆不但是个雅好音律的女子,更熏教的手下多半也是些管弦筝柱。想到自己昔日在长安帝都妓馆瓦肆中学到的那点微末乐技,暗自苦笑。
啖垆见阳清静默不语,还以为手下的态度惹得对方不快,沉声岔开众人心思:“无论隶属那位宿部统将,只要恪尽分职,忠秉我族,其他全不必放在心上。阁下目前阶衔虽低,前途却是不可限量。不知依阁下所见,这望沙堡区区方圆之地,当如何布置防御?”
见众人都凝目看向自己,阳清淡淡笑道:“先前在下听人所言,还以为望沙堡只是一座沙缘孤哨,无险可凭。在来时路上却见此处地势固然野旷无障,平川尽望,但绝非无屏可据。南楚将军已送出报信龙鹯请援苍王,我们只须在援军来前将沙盗阻上一阻,待王师毕至,危自迎刃。”
“阻上一阻?”啖垆叹道,“阁下说得轻松,可知沙盗首领‘逐云王’术法横逆,所率骑兵更是悍勇难当。加上这场来势古怪的‘幕天沙暴’,我们实在胜算堪虞。”
“且不论‘幕天沙暴’,若是两军公平交锋,校尉又胜算几分?”阳清问道。
“这……”啖垆扫了眼众卒,迟疑道,“六七分。”
“这便是了。”阳清笑道,“既无全胜之念,又何必放任不定之心?‘幕天沙暴’这般声势,‘逐云王’若非通玄灵圣,诸天神佛,想必也未见乐观。敌我双方各有胜擅,又各有缺患,成败取废,奈何萦心?”
众卒本对此战胜负颇有些担虑,是以整日神弦紧绷,片刻不得舒缓,此时听阳清深浅剖析,胸中渐生阔豁,心境放达,容色也轻松起来。
啖垆见面前青衫单薄的少年寥寥数语便将众卒的情绪安抚下来,不觉大是惊佩,又将少年上下打量了数番。延昭却在旁冷笑起来:“舌灿生莲,哗众取宠,可解决不了眼前危局。阁下方才既说望沙堡非是孤城,却不知险障何处?”
“即便是在下游,漭水尚有虞渊水曲那样的湍急河段。”阳清抬手指向望沙堡的护城河,纵是嘻笑吟吟,却让人有无端生出的信服感,“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幕天沙暴’固然惊畏,却难及此处地利之便,正是进退得宜,攻守兼备。”蓦地转向啖垆抱拳道,“校尉既担心‘地陷龙椎弩’难当大用,敢否将嘲风部卒交由在下调度?”
啖垆一愣,延昭却是变了脸色,厉斥:“放肆,你区区一员隶卒,竟敢僭越级衔,逆上夺权?”
阳清也不辩驳,但笑不语。啖垆蹙眉凝视少年片晌,终于点头:“如此,啖垆且坐看阁下手段如何。”
“请校尉三思而行!”延昭见啖垆轻易便应了阳清所求,急道,“军前决机,千变万化,岂是他能应付得来的……”
“延昭校尉不必再说。”啖垆冷冷打断对方,语气中微有不满,“校尉既知军机难戏,也当明白将帅之言,出必兑践。啖垆既肯将调度之权委于企遥,自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阳清瞥了眼气急败坏的延昭,正要拜谢,却有斥候上前奏报:“禀校尉,‘幕天沙暴’又移百里,现距望沙堡不足二十里。”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唯只阳清笑道:“‘逐云王’革功鼎制,一代枭雄,行军却是恁地躁急。二十里风程沙途顷刻当至,且让在下阵领河东,会他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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