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夹水而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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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在没有半点星月光辉的夜色中,嘲风部的士卒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漭水对岸那卷溺着熊熊火光的巨大风涡,仿佛一支烛天的蜡炬,洞彻了沙海上所有掩匿的心牖。
“这就是你所列的阵势?”龙鳞轻铠的年轻校尉一一扫视过簇坐在篝火旁聚饮朵颐的嘲风部士卒,抬眼看向注目对岸的少年,“时下两军夹水为阵,一触战发,你却让将士们饮乐吃喝,未免太过托大。你计略失当死不足惜,却不要累了这一营将士!”
“校尉稍安勿躁。”阳清微微一笑,抬手指向对岸,“校尉且看,那是什么?”
延昭一愣,凝目望去,却见对岸风涡旋天之势顿止,百丈之内石走沙飞,弥雾如幔,河面上渐渐掀起滔天巨浪,奔涌激荡的浪头不断抛掷在岸,几乎便要打在两人脚边。烛昼天地的风涡后半里处光华明灭,骑影憧憧,隐隐有甲刃的寒芒折透出来。
延昭面色瞬间惨白,不觉伸手摸向腰间佩剑后退半步,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不可能,沙盗中怎会有如此人物,便是本校尉族传的‘扶风诀’,也难将这般声势的风涡遥制千里,况且……那风涡中的火光又是……”
“是玄昧真火啊……”阳清唏嘘道,“想不到龙族中竟有人能练成这种术法。三昧真火遇水不灭,玄昧真火风水不侵,唯土可扼。看来这场沙暴,非‘地陷龙椎弩’难得压制了。”
“玄昧真火……”延昭茫然看着对岸,兀自喃喃,“怎么可能,玄昧真火……玄昧真火究极龙元真力,乃是以燎燃命寿为代价的禁术啊……而且沙盗之中,怎么会有赤龙部王室之人……”
阳清听得一愣,随即想到迟鸢曾说过,“焚心诀”乃是只能流传于赤龙王室之内的心法术诀,延昭虽是翼宿部统将,却终非宗室王嗣,擅长的当为族传风属术法,当日在自己和朝云面前用来燃点“骊龙香”的伎俩,多半是些火属术法的皮毛,想来若是不能修习“焚心诀”,在火属术法上当是难有进境的。转念一想,阳清又觉迷惑:依朝云所言,“逐云王”的身份多半是七年前与朝云姐弟失散的翼宿部前任统将延辽,但这“玄昧真火”既是赤龙部极深妙的术法,非出王室的延辽又如何能够掌控?
“还不快让嘲风部退守堡内!”延昭已经有些六神无主,惶急催促,“‘逐云王’如此猖狂,竟以风火秘术坦照前路,我们应当尽快退守堡内,暂避锋芒。”
看到对方临阵畏敌,阳清皱眉道:“校尉此言差矣。‘逐云王’将骑近万,千里奔袭,辎重必然绵亘于途。此时遇我等阵列河东,驻步查探,必是因为不知我方虚实。兵法日行三十里,以戒不虞,而‘逐云王’竟率部数日之内行进千里,可见其夺城之心甚急,如此骄矜冒进,恰可成为我方挫敌良机,怎好坐失?况且仓惶撤入堡内,三军必生异动,岂非陷我方于被动,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我们怎可犯这兵家大忌?”
“阁下何以笃定沙盗定会从这里涉水而渡?”延昭冷笑,“‘逐云王’纵横大漠多年,阁下莫不是凭他的行军速度就以为狼鬃堪攫,虎齿易拔?”
“彼众我寡,本来便是赌弈之局。”阳清看了眼对岸摇峙如屏的巨大风涡,“兵者诡道,‘逐云王’计断如何,在下不得而知,唯有审慎微度,步履绸缪,尽可能拖延久些,以待苍王驰援。此处乃是漭水下游,水势静浅,最宜涉渡,‘逐云王’此刻驻步对岸,便是见证。”
延昭犹不服输,环睨水岸:“但观沙暴径达数十丈,若是以为先锋过岸摧折我方兵马,便是你我险死还生,这些将士只怕也要死伤大半。”
“在下以为,‘逐云王’绝不会以‘幕天沙暴’袭取望沙堡。”阳清笑道,“在下早已放出风声,说南楚将军与丹霞郡主已至望沙堡亲督战阵。‘逐云王’虽是沙盗首领,率陋草莽,毕竟也该有些头脑,不会贸然伤及南天赤龙部中甚据身份之人,否则将来离王兵讨,腹背受敌,岂非不智?”
“阁下果真好胆识,竟拿郡主和将军做幌子。”延昭恨得牙痒,“可如此一来,望沙堡一旦失守,郡主和将军身在丘矶城,以子纠那老家伙的军治,岂不危殆?”
“校尉这般忧系郡主,真是用心良苦了。”阳清调侃一句,见延昭目露戾色,嘿声一笑,“校尉其实是怕‘逐云王’分兵虚掩,实捣丘矶吧?”看到对方面色阵红阵白,又是一笑,“这一点校尉尽可放心。太守子纠不善兵略,弛整武备,根本不被‘逐云王’放在眼里。南楚将军声扬五部,威震南州,却是他不得不优先虑及的敌手。若在下所料无错,‘幕天沙暴’当会绕行望沙堡,卷袭丘矶城,以丘矶城百年之固,纵然有些毁损,也当保得郡主周全,总好过这数千精骑的虎狼之师。”

“阁下怎么就敢断定‘逐云王’不会先以‘幕天沙暴’袭灭将军锐气,再图后计?”延昭冷笑,“‘逐云王’固有治军之才,却非良善之辈,怎肯甘心公平一战?”
以己之性,度人之量,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么?阳清在心底对延昭颇有不屑,淡淡回道:“既能厚待沙海流民,‘逐云王’多半也不会是奸恶之徒。且看沙盗军容整肃,万骑喑齐,可知总帅必是律严之人。况复在下也自觉有这般能为的三军将帅,定然不屑苟取机巧。”
延昭怒哼一声:“阁下既与‘逐云王’惺惺相惜,何不干脆过去看个究竟,本校尉可要带众卒退守堡内,恕不奉陪!”言罢正要转身喝令,却见啖垆带着一小队嘲风部将士从上游沿河行来,冷冷盯着自己。
“我只记得给过企遥调度之权,却不知延昭校尉何时也能越俎代庖了?”啖垆看过退立一旁神色赧然的延昭,也不再理会,转向阳清,“阁下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啖垆留了几名心腹裨将在虞渊水曲等候阁下信令。”
“有劳校尉。”阳清拱手谢道,“不知堡后的弟兄们准备地怎么样了?”
“已按你的方法操演多时,夜色之中,悉难分辨。”啖垆蹙眉道,“只是我担心,‘逐云王’明日一旦发现受骗,便会即刻攻来,不如趁天色未明,对方又行粮未济,退守堡内坚壁清野……”
“决然不可。”阳清摆手道,“虽说昔有王邑耻过昆阳,但那时昆阳守势比之望沙堡远有不如。如今望沙堡身居水坻之中,襟带漭水之隘,弃之不用,委实可惜。往时成安君不守井陉之险,终曲于韩信,诸葛瞻不据马阁之要,卒擒于邓艾。可见自古兵家所略,地利取重。‘逐云王’率众远来,锋锐正当,若是令其轻涉漭水,逼临堡下,必然助嚣敌焰,趁势猛攻。不如在此处先挫其锐气,敛其锋芒,待分兵抄掠,后绝粮道,敌方粮匮兵疲,师老衅生,不退则败。”
延昭纵然心中不忿,也只听得默默点头,一旁啖垆却沉吟道:“那阁下让这些士卒聚饮呼喝,可是想诱沙盗涉河?”
“是也不是。”阳清笑得勉强,叹道,“这主要是为了试探‘逐云王’本人。”
啖垆和延昭一怔,疑道:“如此大费周章,只为试探一人?”
阳清苦笑摇头:“两位似乎太小觑了‘逐云王’。依在下今日所见,这数千沙盗兵齐甲备。百炼精强,非军中宿将难以训调地出。但举凡为将,或急或缓,或谨或骄,必有疏漏之处。设若‘逐云王’慎度危行,思密多计,在下这些伎俩多半也瞒不过他,但若是他冲动易怒,拨马率渡,在下方能依计行事。”
“如此,啖垆懂了。”男子眉额未展,叹道,“‘逐云王’虽然纵横大漠多年,但若看到我方三军懈惰,不修骑防,多半会以为我们瞧不起他,冲怒之下涉河而来,也便中了阁下所计。只是……”啖垆看了眼满地篝火前推坛换碗的士卒,忧道,“以他们这样的状态,如何能够上阵杀敌?”
“校尉恁地小心,大战将至,怎可不让弟兄们腹中饱足?”阳清取过酒坛斟了一碗递向啖垆,爽然笑道,“军志有云:‘气实则斗,气夺则走。’我们何不先浮一大白,将养战意,前庆首捷?”
“混账!”延昭怒道,“你敢在战前公然向啖垆校尉搦酒?”
“无妨。”啖垆看着阳清脱略不羁的笑容,忽然也是一笑,伸手接过酒碗,方一沾口便奇道,“这是……水酒?”
“嘿嘿,在下看堡中少有佳酿,多半是因啖垆校尉平素便不好饮的缘故。待此战得胜,在下必请南楚将军向太守讨取‘沧薇醽醁’,犒赏众弟兄。”阳清瞥了眼面露不屑的延昭,笑道,“延昭校尉莫非还有疑问?”
“延昭岂敢。”龙鳞轻铠的年轻校尉冷笑两声,“只是阁下招招行险,步步蹈危,切莫引祸上身,枉扑蛾火!”
啖垆早便看出两人间的嫌隙,却还以为是因赤白两部旧怨所至,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劝解,却见漭水河面上遽然亮起一道青光,接而便有一个男子飘忽杳落的声音传来:“沙盗铁骑首领‘逐云王’在此,南楚将军可否现身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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