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望月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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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融岸沙,风弥目帘。锃明甲骑中径掠冲飞的那道青光螺转急旋,排浪浊空,竟似一股飓风般虚凌夜幕之上,隐约可以辨清一个男子负手望月,缨冠飞扬的身形。
阳清虽不能如对方那样闲步蹈虚,却也未曾在两军面前堕了气势,踏剑飘然直上,青衫洒落,眉发绝逸,俨然金童谪仙,散玉刘郎,隔水鏖阵的万余儿郎齐齐在心中为两人喝了声彩。
御风凌虚的男子只管独望冰轮,并不理会踏剑而来的青衫少年。阳清静静看着对方,心中猜测着这名鹤立铁骑不着甲胄的男子的身份来历,目光从他斑染斜乱的霜鬓移扫到瘦长的指掌间,直到那枚雕削着云纹的精致戒子散射出的幽凄暗色硌痛了眼镜,阳清口随心动,低低道:“延辽将军?”
男子似乎颇觉讶异,终于侧目打量起少年,眼光瞥过对方手中长剑时有一瞬即逝的惊震,蹙眉沉声:“阁下是谁,怎会认得延某?”
终于确认了对方身份,阳清暗自松了口气,笑道:“在下企遥,麾属昴部,朝云姑娘曾对在下提及将军,方才在下观诸形貌,兼之将军手上御宿法器,是以猜到将军身份。”
“云儿?”男子负傲怀扬的神色骤变惊喜,一把扣住阳清肩颈,急问,“快说,云儿姐弟如今何在?”
对方出手之快实乃阳清生平罕见,竟连分毫避抗的机会都没有,半边身子立时被对方制住,河东阵列的嘲风部士卒顿时起了骚动。阳清苦笑道:“将军若是废了在下这条臂膀,只怕便无法为将军指引路途了。”
男子轻哼一声,放开少年:“莫说废你一臂,便是剔除五蕴,绝断六识,延某也有法子让你乖乖带我找到郡主和小少主。”
“嘿嘿,延辽将军不愧是做了几年沙盗首领,实在霸气的很呢。”沙场决垒,身为主将岂可处处掣肘于人,阳清顾及士气,不愿让众卒看出端倪,冷笑道:“只是朝云姑娘心润冰清,倘使看到将军自甘堕落,竟与匪类贼寇为伍,不知当作何想?”
“龙族五部,早该荡灭。”延辽负手望月,语调寡淡却又让人倍觉凌厉,“权谋倾轧,骨肉仇离,这般肮脏污秽的阴渠泥淖,比之大漠中血性尚存的沙盗都远有不如,还有什么苟存下去的必要?”蓦地转向阳清,疑道,“阁下既是斐歆校尉手下,为何会来中州?况且既是郡主的朋友,为何又会与赤龙南州的人一起……”终于想到什么,男子惊声喝问,“莫非郡主和小少主出了什么事?”
“一言难尽。”阳清叹道,“朝云姑娘虽然受伤,却暂无大碍。裂云为苍王擢任黄龙九部鸱吻部统将,现戍吞云峡。将军若要见他们,在下当可效劳。”阳清本想将朝云下落说出,心下忽然转念,沉吟道,“只是将军如此兴师动众,朝云姑娘那里多半不喜,是否可以……”
“延某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罢兵休战。”男子一挥手,淡然道,“阁下既是郡主的朋友,延某便也不为难你。此阵望沙,并非延某垂涎堡中粮草器具,乃是专为南楚和丹霞郡主而来。阁下既与他们无甚牵扯,便请退到一旁,待拿下望沙堡,延某再提着南楚项上人头去见郡主和小少主,以奠琊少主与少夫人英灵。”
阳清心头一紧,自知方才所料无错,故意叹了口气:“将军也太冲动,在下既然在此,朝云姑娘便不能无人护卫,自然也在望沙堡。若是两方交锋,乱军之中,矢流槊横,将军就不怕伤了朝云姑娘?”
延辽一愣,皱眉审量少年:“阁下与郡主是什么关系?”又道,“阁下尽可放心,这数年之间,延某以军法治盗,便是比之四天二十八宿及黄龙九部,也是一支毫不逊色的铁骑。若无延某允准,他们决不会妄伤妇孺。”
阳清见对方如此固执,只得佯作为难道:“只是……只是朝云姑娘目前便在南楚和丹霞郡主手中,一旦他们猝起发难……”
“你是说,云儿的身份已被他们发现了?”延辽目光如电,警慎地盯着阳清,“阁下一再劝延某退兵,究竟是何居心?南楚已非当日那个区区都点小校,乃是总率南天赤龙部朱雀七宿的声名人物,难不成还会在三军面前公然用一个弱女子要挟延某?”
“便是南楚不屑,以丹霞郡主的脾性却难说得很。”纵然不愿背后损人,阳清也只得尽力与对方斡旋,“而且……朝云姑娘之前便是为丹霞郡主的‘元阴离火针炁’所伤。”
“臭丫头,果然是隆瑄那厮的骨血。”延辽怒极反笑,“小小年纪却恁地歹毒,只怕长大也是与其母一样的阴狠善妒。延某犹且记得当年少主遭谗,见弃南州,其中少不得烟婳的枕边磨功。来日下丘矶,取崆峒,新仇旧怨,是非千般,延某定要向他们加倍讨还!是了,阁下说郡主伤于‘元阴离火针炁’,那现在可曾好些?”
“在下此行正是护卫朝云姑娘随丹霞郡主仪行南归,请赤龙部陵燃大司命为朝云姑娘祛解炎阳之侵。”阳清苦笑,“怎料会遇到将军挥戈北上,堪堪阻于此处。”
“原来如此。”延某锁眉道,“实不相瞒,延某本该静备三年,在‘幕天沙暴’后进师丘矶城,然后以丘矶城为据北进中州,继取五部。此番提前出兵,却是因为接到南楚和丹霞郡主一行取道南归的消息。南楚和丹霞郡主之父隆瑄与延某之间不共戴天,南楚首级更是在下不取不快。延某将兵,素来说一不二,发兵之前却是与弟兄们饮过‘地歃游龙血’的,是以退兵之榷,议无可议。”

“难道将军就不顾惜朝云姑娘安危?”阳清见对方铁血执拗,不悦道,“将军口口声声要为隆琊夫妇报仇,却连他们的遗孤都要弃之不恤了么?”
“正因为云儿是琊少主和少夫人的女儿,延某才更不能因她之故受人压缚,白白放过南楚这种忘恩负义之徒。”延辽忽地平静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青衫长立的少年,“且看阁下风清骨俊,命格不俗,能够陪在郡主身边,只怕也非偶然。阁下虽自言薄任斐歆麾下,手中佩剑却非凡品。亦且在阁下身上,似乎并未有分毫我龙族气息,莫非……”
“将军既然不肯转圜,那便多说无益。”阳清忙出声打断,冷笑,“将军机勇冠略,一代枭雄,竟也甘心囚身于这仇海恨天,倒是在下太过高估将军了。”说完手中长剑锵然离鞘,岸上卒骑齐声惊呼,却见骧龙剑锋上映淌的玉兔寒芒并未流向延辽,而是洒落在了少年自己掌心中。
“如此,在下虽力有不逮,也会竭尽所能保得朝云姑娘周全。”少年握剑的手稍一用力,便有一溜血光自他左掌中掠起,“将军胸怀丘壑,腹有缪绸,只望来日兴兵之时,莫要怡沉杀性,不择善恶。”
这世上的善恶,自她离去那一天起,便不再为我所较了。延辽心中冷嘲,倏地看到夜色中孤危踞卧的望沙堡两翼,正不断有密集的火把蚁聚般自堡后围拢过来,与阵列河东的嘲风部士卒汇合,声势越来越大,将漭水下游的河段逐截封锁。
龙族虽是半神,却也不能夜中视物,是以延辽只觉光暗憧憧之下,望沙堡区区一块水中坻陆四周河沙壤接的边岸竟似盘踞上了一条火龙,甚至连整条漭水的东岸岸线都布列满了手持火把的黄龙部士卒,犹如将望沙堡方圆之地被吞进了火龙腹中。
夜色之中延辽虽看不清对方兵力虚实,但这样的行兵法度,用众进退,比之自己呕耗心血训调出的八千精骑亦是不遑多让。忽然又想到什么,极目远眺丘矶城方向,但见丘影绵绵,沙岗起落,根本辨不清各方动向,心下惊疑不定,目光紧逼阳清,却也只看到对方眼中莫测的笑意,不由皱眉忖道:莫非苍王的援兵这么快就到了?
“子纠太守真是老来过慎了,竟将苍王援兵分批派来。”阳清收剑轻叹,“将军甲骑无敌,若是王钺一指,决断顷刻,就算是苍王派援的万余兵勇齐戍河东,只怕也难有胜算。眼下兵力悬殊,少不得又是一场苦战了。”
“阁下虽然处处明暗相示,着意要延某退兵休戈,但延某却也看得出来,阁下确是真心为云儿考虑。”两鬓侵霜的男子目光扫过战场,似乎也有些拿捏不下,语气中却仍是疏淡冲旷,于人有风起萍末般的静迫之感,“南楚倒也颇晓延某性子,知道我绝不会与你为难。他纵无胆来见,项上那颗狗头总也是要被延某取下的。今夜看在郡主和阁下面上,暂且留它片刻,请阁下代传一句,他若还念得自己昔日心中那份不堪与奢望,就莫要伤害云儿,一错再错。当初为何背叛琊少主,其中原由别人不知,延某却是清楚得很。”
男子虽然声气如常,阳清却还是能感受到对方竭力抑制的澎湃心绪,指间的戒子亦有转瞬即逝的璀璨光华,那一刻男子周身旋绕的风微微生出了撕裂虚冥般的波动,令阳清下意识退远,心中疑骇: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能让一个人的术法可以在愿力之下如此变幻莫一,竟到了随情转绪,厉静沌合的境界?
延辽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术法中流露出的异动,缓平心念对少年微微一笑,蓦地抬起戴着云纹戒子的右手指向水岸边风火烛天的巨大风涡,然后触对夜幕描震画巽,是成恒卦之象,指掌间诀印顿翻,眼底精芒骤聚,轻喝:“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这巍巍崆峒,万载清寒,既已内腐外糜,失之德咎,便由延某来结束这场空虚吧!”
阳清猛然失色,正以为对方要凭“幕天沙暴”涉河强攻,却见风涡扶摇之势不减,竟沿着河岸迤逦遁去,许久的静默过后,两岸卒骑仍能清晰辨出那庞硕极天的轮廓,便如一柄淬火的利匕,在崆峒的心脏周围慢慢割划。
“五里之外,‘幕天沙暴’便会涉水北进,直取丘矶城。”延辽轻抚指上云纹戒子,看着少年若有所思,半晌终于转身落向自己所率军骑,淡淡抛下一句,“延某一生用兵无对,希望阁下明日能给延某些惊喜。”
阳清微微一怔,望着男子傲岸的身形,却感觉到他双肩上落落的寂寞,突然无端为自己对他的欺骗生出了强烈的愧疚:这样的人,心中究竟有过怎样的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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