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值长夏，正利五灵土象，啖垆还是望着“逐云王”所率八千铁骑隔水阵列的兵势冒出了冷汗。沙盗铁骑纵横大漠始自五年之前，恰逢苍王将分散于四方各部的诸项权脉作最后的整纳归统，无暇顾及轩辕陆南沿风烟起变的空当。其时沙盗不过锋芒初显，尚难形成鼎峙一方的浩大声势，自己也曾多番进言苍王及早出兵平剿。或许终是因为苍王啸傲百辟，恣突一世，权谋征程中鲜遇敌手，又因为他自己也曾履职九部，对黄龙一脉兵戈之利知之甚深，才并未理会自己的提醒。如今看来，这群乌合之众竟能在忽忽两年之间训易建制，约束成形，其后五年汰劣存优，渐渐壮大，绝非天之所幸。处广思狭，广可长广，居治忘危，治无长治。苍王如此小觑“逐云王”，只怕将来患生肘腋，悔之不及。
啖垆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对岸骑列倏分，缓缓行出一骑。但见披挂着梼杌鞍鞯的枣红龙驹上坐着一名衣饰平平的中年男子，刻满风霜之色的斑斑眉鬓间神容散淡，却掩不住眼底让人畏服的冷锐精芒，只是那嘴角勾挂的笑容，却让嘲风一部的统将总有莫名的悲凉。
“啖垆校尉。”枣红龙驹上的男子遥遥抱拳，礼数却是周到，“在下沙盗铁骑首领‘逐云王’，想与校尉讨两样东西，但能如愿，在下自可率手下弟兄绕行望沙，对阁下及嘲风部秋毫不犯。”
“阁下纵兵烧掠，抢杀无算，今日莫非转了性子，竟只向啖某讨要两样东西？”啖垆冷笑，“且说来听听。”
男子微微一笑，不以为忤：“这一嘛，便是眼下在堡中的南天赤龙部朱雀七宿首将南楚，还有镇南王隆瑄次女，丹霞郡主炅薇。”
“阁下可是与南楚将军和丹霞郡主有怨？”啖垆皱眉，他虽早就从阳清口中得知些端倪，却终究还是不明个中内情，不禁问了出来。
“这一点校尉无须多问。”男子心下颇有慰藉，心道昨夜见到的那名少年果然德谨口风，是个懂得尊重他人私隐秉正良直的小辈。朝云郡主能有这种人做朋友，七年来的生活想必也不会太多艰辛，“这第二么，便是校尉身后的丘矶城。”
“只有丘矶一城么？”啖垆讥讽道，“怕是远远不止吧？阁下当年勇冠绝伦，睨视丘矶城五百龙骨机弩手，矢雨之中掷落的十六个字，可是在五部之中蜚闻久时呢！”
“不错，那确是在下所言。”男子轻叹一声，“怎奈龙族气数未尽，在下若要兑践这则誓言，多半须得旷耗些时日。”
啖垆眉峰更锁，哼道：“只看今日阵势，阁下将兵远胜啖某，既有这份本领，为何不导归正途，堂堂正正在五部军中谋一个差事？”
“哈哈哈……”男子闻言先是一怔，继而仰天长笑，声如肆浪，逐渐高拔云天，惊散飞鸟。两军众卒直听得心中骇讶，胆腑生寒，只觉笑声中深蕴着千种愤戾，万般趑趄，让人恍惚间情志悲郁，满目疮痍，难过的喘不过气来。啖垆暗自一惊，传命士卒击鼓扬声，宫震相扰，方才稍稍压制住了对方耸厉透骨的羽忧之音。男子逐分收止笑声，双目中赫然已尽作赤红，吐字喑哑如磨，仿佛来自忘川彼岸诡艳凄幽的曼陀罗花下五毒群虿的腐烂呻吟，“谋职五部？你可知七年之前，我也曾辖引七宿，统冠一方？若不是你们让我看清了族中让人发指的肮脏丑陋，又怎么会有如今青焰沙海上的‘逐云王’，怎么会有这八千骁勇善战的铁骑强豪？”
啖垆一愣：莫非他也曾是五部中人？正费力思索着这个问题，男子尽赤的双目却隐隐有难以形容的狂躁与杀意燃起，渐渐感染了身后凝立的沙海儿郎，转瞬间，八千龙驹闷嘶互起，响鼻阵阵，数万劲蹄在沙地上蹬踏有声，隆隆颤动：“啖垆校尉，我只问你一句，究竟交不交出南楚和炅薇？”
啖垆并不惧怕对方声势上的恐吓，但“逐云王”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不解于对方情绪上的异常波动，轩眉回道：“南楚将军和丹霞郡主虽非我黄龙一部，却是南天赤龙一脉中举足轻重的尊显荣贵，怎能交给阁下？”
“如此，校尉是不肯了？”男子低低冷笑，“丘矶城此刻多半已遭‘幕天沙暴’卷袭，不过是任本王轻易囊取。校尉失了后援，可曾想过后果？即使校尉睨视死生，可曾想过手下士卒？”忽然高声呼道，“嘲风将士们，本王知道你们当中许多人便是出身丘矶城，城中尚有你们的父伯兄弟，妻儿姐妹，你们就不想立刻回去看看？本王手中生出的‘幕天沙暴’虽不及自然造化之力，却也独成一宗，足可将丘矶城绞翻。丘矶城守襄子纠为人如何，五部之中谁不晓得，便是我们沙海儿郎之中，也有弟兄是受他迫害流落，早恨不得将其抽筋剔骨，食肉寝皮，难道还要指望那种人保护你们的戚属？”
自战其地，则为散地。男子呼声甫落，嘲风部士卒中便有了轻微的骚动。啖垆面色陡变，厉声喝斥：“儿郎们听着，沙盗此言不过是为扰乱我等军心，一旦望沙失守，沙盗铁骑便会再无顾忌长驱北上，到时丘矶城首当其冲，沙盗手段心性如何，难道大家还不清楚么？今日谁敢退逃半步，啖某定斩不饶！”猛然看向对岸，冷笑，“‘逐云王’横逆绝纵多年，如今怎么用起这不入流的伎俩来了？若当真是条汉子，就与我嘲风部正面一战，莫让啖某短觑了阁下和你统下众儿郎。”
“啖垆校尉，本王念在你的出身过往，本已留足了退路。”男子叹息，“既然你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非要牵累这一营将士，本王也就不再多言。只是要与本王一战，校尉怕是还没这个资格。请把企遥叫出来，今日若能与他斗一回，也不枉戎马半生。”
“企遥现正在堡中陪郡主和南楚将军弈棋，只怕不能来见阁下。”啖垆不料对方竟会指名阳清，随口回了一句，却见男子神色一寒，沉声问道：“哪个郡主？”
啖垆虽觉他问得蹊跷，还是回道：“自然是丹霞郡主，眼下这望沙堡中，可还有第二位郡主么？”
“丹霞郡主么，呵呵……”男子低低笑了一阵，忽然振臂抬手，指向望沙，食指上有璀璨的光华一闪而没，声音中带着令人悚栗的决断杀伐，“儿郎们，还记得我对你们讲过的话么，你们是青焰沙海上比炎狼还要自由的风，是崆峒圣境里所向披靡的无敌铁骑。这孤哨此处的望沙堡，便是我们坐主崆峒的第一道屏障，你们有理由让它继续矗立么？”
“没——有——”八千沙海儿郎齐声呐喊，响遏行云，直令亘练眼前的漭水都漾起了圈圈涟漪。男子微微点头：“那还等什么，就让我们的铁骑踏碎龙族五部那些高高在上的头颅，用他们的血肉喂饱我们**的龙驹，用他们的灵魂祭奠我们漂泊的过去吧！不过本王也有言在先，凡是女子都必须生擒，不论她是什么身份，若有半点损伤，本王定会军法惩治，断不轻恕！”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