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炎狼火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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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清带着遍体伤疮的延昭赶回望沙堡的时候,漭水水岸早已尸枕狼藉,不堪忍睹,纵是阳清在秦王帐下征战多年,惯见这血流涂地,骨肉剖离的景象,也不由心生恻然。说来“逐云王”手下的沙盗多半是出自沙海中的流民,与黄龙部众本也该是血脉同宗,为何竟会如此仇雠不解?
阳清目光所及处,一名尚骑在龙驹上的沙盗正目眦欲裂,胸口被河岸便削尖设陷的连衡木矩刺穿,**龙驹颈上也插满了羽箭,人驹却依然做出前冲的姿势,若非两旁伸出的连衡木刺对穿了龙驹的肚腹,只怕这一人一骑还会借着最后的惯性冲杀一回。
阳清微微侧首,不忍再看,忽然瞥到身旁地上躺着的一具尸体,那是嘲风部的士卒,记得也是时常跟随在啖垆身边的亲随。他肩上雕凿着嘲风图刻的护铠已被砸碎,一支长槊斩下了他的小臂,而在他的左手上,却还紧紧攥着一把机括拗断的龙骨连弩,上面沾着浓稠的红白之物,想来竟是矢尽丧绝之下用连弩生生敲碎了敌人的颅脑。阳清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转眼望向烟尘中的沙堡:延辽,你处心积虑发起这场征伐,葬送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只是为了报复南楚,报复整个南天赤龙部么?
踏过机关陷地后枕藉千百的尸体,阳清以凌缚之术带着延昭走向望沙堡。自经受过“幕天沙暴”之后,延昭周身轻铠灼烫难触,阳清只好柔化剑气,隔空缚住延昭肩臂,又因为这么做不方便御剑,是以过了许久才折返此处。木角拒马阵已被攻破,阳清心知望沙堡只能陷入苦守,局势岌岌可危,但他此刻更加忧虑的,却是另一件让自己不敢想象的事情。
及至望沙堡碉磊之下,阳清远远便看到堡头上正与驻营堡前的沙盗对峙的啖垆,心中稍稍宽解。沙盗铁骑似乎也觉察到他的到来,纷纷调转龙驹,早有两队边翼上前将两人围在中间。
“你终究还是回来了。”骑列倏然分开,“逐云王”也不骑乘龙驹,缓步走来,目光如利刃般扫过阳清,看到对方身旁萎靡不振的年轻校尉,微微皱了皱眉,“他进过‘幕天沙暴’?”
“都是拜将军所赐。”阳清冷笑,“看来南楚将军和在下真是低估了‘逐云王’的术法造诣,只是这样狠绝的手段,恕在下不敢苟同。”
“你怪我手段狠绝?”男子一怔,随即长笑一声,讥讽道,“阁下有什么资格指摘本王?看看漭水中飘塞断流的尸体,看看水岸上与机关陷阵浑难分辨的模糊血肉,再看看拒马阵上支离破碎的皮骨,那样不是出自阁下手笔?阁下既有这天资纵横的兵机阵略,莫非还不知天生天杀,万古不易?阁下可敢扪心自问,此生行伍,手下斩杀的人命,可曾比本王少了去?”
此生行伍,手下斩杀的人命,可曾比延辽少了去?阳清立时愣怔不语,脑海中尽是对方这句焦雷般的诘问:昔日效命秦王帐下争杀四方,逐鹿竞鼎,剑下丧生的怨魂厉魄岂止千百?低头慢慢举起双手,阳清有些失神地盯了半晌,忽然苦笑:这样沾满血腥的手,又有什么资格去触碰那一袭雪白的裙衣呢?
男子看到少年这一刻的反应,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东西都不再萦于心上,只有灵魂深处的那一点点眷恋,还牵引着不致盲途无归,忽然便想到了七年之前的自己,眼神中也是这样的卑怯孤独,纵然心中怀着深深的恋慕,也只能默默看着那个冰蓝羽裳的女子与人恩爱,子女绕膝。
她的一生,纵然坎坷多舛,却终究是幸福的吧?男子笑容滞涩,看向少年的目光猛然收紧,沉声问道:“望沙堡已是本王囊中之物,阁下也不必心存侥幸。只有一事本王尚且不明,云儿……如今当真受南楚和丹霞郡主所挟,在这望沙堡中?”
阳清闻言终于醒转过来,想起了心中最担忧的问题,看了眼身旁半醒半昏的延昭,摇头:“在下放出这些风声,又骗将军说朝云姑娘也在堡中,不过是想拖延战机,以待苍王驰援。”
“果然……”男子怒极反笑,缓缓抬手,指间云纹戒子芒华刺睛,面色却苍白的可怕,一字字道,“如此,本王现在要取你性命,可有不服?”
“将军杀伐决断,立判意下,哪里容得在下服与不服。”阳清见对方面色恼恨不已,心中隐隐便有不祥之感,但他少年意气,轻狂桀骜,自是不肯示弱,脖颈一硬反唇讥道,“便是朝云姑娘当真在堡中,将军便可以轻视丘矶城满城住民性命不吝杀手?以朝云姑娘仁柔之性,若是知道将军如今竟成了冷血悖戾的杀人魔头,该会怎样伤心……”

“住口!”男子怒发戟张,戴着云纹戒子的右手紧握成拳,喀嚓作响,掌心中有鲜血滴了下来,牙关磨切如刃,“那些人的性命,怎么配与云儿相提并论?她的女儿,本就该是龙族五部最尊贵的公主,这崆峒圣境里每一条卑贱的生命,都只配在她脚下匍匐!”
男子尽赤的双目已经燃起了癫狂的神色,连他身边的骑士都有些畏惧地退了开去,只有一名银灰重铠的年轻骑士怔怔驻马,有些失神地问出一句:“你们方才说的……可是裂云的姐姐,朝云?”
阳清和亢怒中的延辽讶异地看向那名骑士,却见对方铁盔下的面容苍白如死,目光纠杂难明,口中木然重复着那句话:“你们说的……真的是朝云?”
“兄弟,你疯了么!”一名骑士见他竟在“逐云王”面前放肆,急忙上前拉拽,那名骑士似乎终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微微张了张口,像是还想说什么,却还是收了回去,默默驱骑退到一边。
阳清心中牵挂着朝云安危,并不在意骑士异常的举动,指了指身旁遍体红疮的延昭,将男子看向那名骑士的目光拉了回来:“以将军的手段,若要取在下性命,在下也无以反抗。但延昭校尉任职翼宿一部,想必与将军有族亲之故,莫非将军当真不念半点旧情,眼看他受阳炎内焚之苦?”
阳清不懂五部术法,见延昭周身灼烫,肌肤赤彤,便以为他与朝云一样,是受了阳炎之侵,只是从表面看来,似乎比朝云严重许多。延辽却是一怔,片晌才叹了口气,目中凶煞之气稍稍褪减几分:“阁下认为,本王以术法掘引沙海造化之力生出的沙包之中,所蕴的只是区区阳炎之火?”
“能够在烈风沙石之中燎燃不熄的,恐怕也唯有玄昧真火。”阳清也是一怔,“将军才绝横逆,竟能同时掌握风火二灵之术,着实让在下佩服。”
“风火二灵?”延辽面色一滞,哭笑不得地看着少年,语气中分不清是责备还是自嘲,“阁下身为西天白龙部后起之秀,竟不知龙族术法最重血脉嗣传之本?莫说本王非属赤龙皇脉,便是这一身风灵术法,也不是传自白龙王室,不过是借了手中一样御宿法器及后天些许造诣而已。玄昧真火……哈哈哈,阁下倒真是抬举本王了。”
“那沙暴中的火灵之力究竟是……”阳清面色转瞬苍白,轻颤着看向身旁延昭不忍目视的脸容,再不敢追问下去。
“那是炎狼妖火啊……”男子也看着延昭,声音里有明显的悔惧,“若非与炎狼一族过从甚密,七年来本王的数千铁骑又岂能在大漠中来去无踪?此次进兵丘矶城,本王原打算与炎狼一族联手出击。但青焰炎狼王狡猾无比,只答应以族中炎黄时代传下的‘妖冥流火’相助,怎知云儿竟会留在丘矶城……”
“将军竟与青焰炎狼暗中勾结?”阳清怒道,“龙族先祖与景徽大帝耗费心力压制于大漠中的炎狼一族,将军怎么能与之结盟?”
“只要能砸碎那些高高在上的头颅,砸碎这个曾经让她饱受流离的崆峒,纵然是与境外死敌青鸟一族结盟,又有何不可?”男子冷笑一声,睨视众人,“龙神先祖?景徽大帝?他们又能强过本王多少?先祖为精卫开罪木神句芒,始有青鸟一族与我龙族仇敌万年,景徽帝为澡雪祭取崆峒印,使璇玑列岛上的九幽绝狱塌毁近半,心房两部常驻难脱。本王与这些先代贤主相比,可有哪里做错了?”
“呵呵……果然是为了那个女人么,舅舅……”遽然响起的这个声音低幽徘徊,带着无尽的怨恨与轻蔑,猛地攫住了男子的心,“咳咳……娘亲说的果然不错,舅舅当真是为了那个女人,连族人的生死都不顾了啊……咳……难怪对我这个外甥,都能谈笑间种下炎狼火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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