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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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芬与南方赶到医院时蓝觅刚从手术室推出,他伤势严重,大量烟酒侵害加上残酷殴打,胃部一夜间三处穿孔,后脑也裂开长达五厘米的伤口。若不是酒吧保安及时将他送往医院,必然有生命危险。
朗芬凝视昏迷状态的蓝觅,竟流不出泪,她只感到透不过气,这样的事发生在意料之中,蓝觅想毁掉自己。以前,她就奇怪,蓝觅这样的人为何存在,原来,他仅仅是在等待,等待能让他体会生命律动的某些事物出现。现在他等到了,上天赐他一双缺陷的眼就为让他能找出她。只可惜,她却并不接受他,蓝觅不想放弃,但若他的不放弃只是在伤害她,又怎能不放弃。
“世界上有一些人,他们命中注定是被上天挑选出来,来向我们昭示人类生命的某些奥秘的,蓝觅就是其中之一。”
朗芬回神,望向身旁的南方,嘴唇微蠕,却发不出声响。
“你听说过一种叫做蜉蝣的昆虫么?”南方忽然问道。
朗芬略顿,轻轻摇头。
“蜉蝣是水虫,幼时生活在淡水湖中,稚虫期长达一年或一年以上。充分成长为成虫后,才能浮升至水面,可跳跃。成虫不食,寿命极短,只能活几小时至数天,潜伏期虽长,真正寿命却昙花一现,这便是蜉蝣,朝生暮死。”
“你想说什么?”朗芬眼神恍惚,心上却是一紧。
南方看她良久,才缓缓说道,“蓝觅身体里冷藏着一颗炸药,他的苏醒带动着炸药解冻,从他灵魂苏醒的那一刻开始,炸药已经倒计时,他现在就像一把汹涌燃烧的烈火,势不可挡。仿佛要在短短一瞬活尽一世繁华,你说,那需要多少未可知的力量才能做到?”
“不会的!他总会平静下来,没人能保持这样疯狂的热情爱下去!”
南方平静注视朗芬的慌乱,似乎望进她眼底,朗芬扭头错开他视线,却听见他道,“他会的,你很清楚,蓝觅会的。”
勉强铸造的心理堡垒终于在这一刻瓦解,溃不成军。朗芬只觉眼前一黑,再承受不住这绝望的悲凉。
爱究竟是什么?它不该是温暖、包容、甜蜜的么。这都是美好的词句,可它们却不是爱的全部,爱也是残酷、霸道、会毁灭一切的。一个站在太阳下感觉温暖的人,贴近太阳却会被灼伤,同样的情感因为程度不同便能带给人不同命运。什么是真爱,人究竟可以爱另一个人到什么程度。即便身体透明起来,也看不清彼此,爱始终似一种幻觉,人们在这幻觉中起伏跌荡。
蓝觅醒来后不再说话,眼神空洞,他身体里短暂活跃的灵魂被再次抽走,并且消失得更加彻底。
“又不吃么。”朗芬将餐盘撤走,在床边坐下:“觅,你已经三周没有下床,今天阳光很好,出去走走?”
蓝觅不置可否,头转向窗外。
“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再说话?”朗芬冷笑,“那么,郁明冉也不想见?”
蓝觅眼睫颤动,仍未出声。
朗芬好整以暇拉开皮包,从中取出一份报纸,摊开念道,“酒家女伪造图巴尔著作以谋生。”朗芬将报纸扔向蓝觅:“你如此害怕给她造成伤害,可你又哪能阻止得了?这是前几日的报纸,如今已传得满城风雨。现在更是报道郁明冉的身份及过去,她六岁时曾与一具尸体共处一室。那些记者不知从哪挖到消息,但若这些属实,她此刻又该怎样面对?一直竭力掩藏和忘却的痛苦记忆,却陡然惊爆于光天化日。”
蓝觅紧捏报纸,直愣愣盯住它。半响,他喉咙里才发出干涩暗哑的声音,“…伪造者又何止她一个,为什么唯独报道她?”
朗芬眼神闪烁,轻道,“是啊,她运气真糟。”
蓝觅几乎将报纸揉碎,他眉头紧蹙,低头沉思。
朗芬慢慢吸口气,继续说:“郁明冉六岁那年,她母亲杀死了父亲,然后跳楼自杀。她与年幼的妹妹一直呆在父亲死去的房间,警察找到她们时,尸体早已发臭。整整一周,无论她如何求助,如何惊慌哭喊,也无人来拯救,慈悲之手始终没有降临,这不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够承受。”
蓝觅沉默听着,他的手渐渐松开,脱力摊在身体两侧。
“你要这样做吗?害她成这种局面,便决定从此退出她的生活?原来你所谓的爱,也不过如此。”朗芬平缓的、低沉的声音犹如一丝细线紧紧缠绕蓝觅心脏,勒得他发狂。
蓝觅忽然坐起身,迅速拔掉正在输液的针头,下床拖着受伤的右腿就要走,不顾一切往外冲撞。
朗芬惊得手足无措,大声喊叫想要阻止蓝觅,可她拦不住他,他如一头倔强的公牛不肯停止。直至他的身影消失,朗芬才猛然摊坐在地。蓝觅走了,是她放他走的,她想看到他活着,即使他活着的理由与自己无关。朗芬自嘲地大笑,瞬间却有眼泪落下。篮觅这样追逐着明冉,就像一个身陷沼泽的人无力跳脱,她阻止不了,只能陪着他一起下陷,她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蓝觅终于找到明冉时,她孤身蹲在街区附近的草丛里,全身已湿透,冰凉的雨水紧贴着皮肤,瘦小身影如一抹单薄落叶,脆弱无所遁形。
蓝觅忍耐着伤口锐痛向她走近,他的行动迟缓,浑身灼热,透湿的病服上已沁出惊心血迹,一路艰难的找寻及严重受寒,让他虚弱的身体几乎消耗殆尽,他呼吸沉重,意识变得迟钝,但仍试着慢慢蹲下,伸出手想要触碰明冉,而抬至一半的手臂却再也使不上力。
明冉下意识缩紧肩膀,冻得乌紫的嘴唇紧抿着,她神情木然的凝望前方某处,指甲深深嵌进自己膝盖里。蓝觅不说话,默默陪她坐下。雨势越来越大,雨水不断冲刷他们的面容和身体,蓝觅不知明冉是否流泪,在昏暗萧瑟的夜他分不清雨和泪的差别,他眼睛酸麻,脑袋至身体全都火辣辣疼痛发热。
似乎过了很久,明冉开始说话,她嗓音低沉,没有起伏。她说那时候,妹妹只有两岁,妹妹什么也不记得。如果自己再小一些,便可以像她一样,什么都不记得。明冉转头看蓝觅的侧脸,忽然轻轻笑了,“可怕吗,你看我的眼神会因此改变吗。那时我吐了很久,吐到胃里只剩酸水,却仍无法停止,最后连酸水也吐光,还不停干呕。那以后,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惊疑、同情、惋惜、排斥。同学不接近我,老师也小心翼翼,姨母作为母亲唯一的亲人继承房子及抚养权。她将我和妹妹送至这里的住宿学校,为省免学费向校长深情讲述惊人的故事。于是,我们得到免费学至高中毕业的机会,我们的名字被登在那一年的校报上,慈善的校长抱着妹妹与我一起合影。”
蓝觅颤抖着伸出手,缓慢抚摩明冉**的头发,嘴里不住呢喃着对不起。
明冉搭上他的手,静静看着他,说,“你能了解那种感受么,我想诉苦,可是说不出来。我非常非常难受,可是去死的话,大家都会觉得太严重了,一定会责备说,何必呢。的确没人对我做过致命的伤害,没人逼得我活不下去,所有伤害过我的人都没有长着杀人凶手的面孔。就连姨母也不算大奸大恶,只是自私的恶劣。”明冉感到头痛欲裂,脑袋似装满铅条一般重,她只得靠于蓝觅肩上,轻声问:“为什么呢,是否我经历的苦难还不够,所以你要来再次摧毁我的生活。可是妹妹和我不一样,她是个干净的孩子,那些肮脏的事她全都不知道,我一直小心照顾她长大,她健康、可爱,是多么美好的孩子。”
蓝觅心如针扎,似磨碾,痛入心扉。他紧紧抱住明冉,身体已感觉不出伤口位置,全身都似裂开般疼痛,他的意识越渐模糊,只知不停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明冉卧在他胸前,在雨水冲刷下竭力睁着双眼,虚弱的声音继续说着,“很久以前,由于妹妹的病,父母总分给她更多关怀,我常觉得他们轻视我,不爱我,所以我边做着好姐姐,边嫉妒她。”明冉扭动一下身体,失神望着远处阴霾,“十五年前,在熟悉的屋子里发生的那件事,毁了我一部分作为正常人的东西,我现在如此在乎妹妹,因为她与我不同,她是拥有我同一血脉的纯净灵魂。”
雨水不停拍打明冉脸孔,她终于无力再支撑眼皮,声音越来越弱,“我恨过姨母,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这恨里陷得够深,至少我还能够理智阻止自己疯狂想要报复的血液。或许生活中多数人都不似电视剧那般感情生动,即使最初恨着,时间长了,也会慢慢选择得过且过。我没精力去寻找姨母,与她翻旧账,我只想带着妹妹,好好活下去。”
蓝觅身体已逐渐不再感到疼痛,他的意识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却仍加重手臂力道,将摇摇欲坠的明冉牢牢抱紧。他用最后意志与意识抗争,努力使自己保持一丝清醒,“即使你不愿意,我也不再离开你,不让你感到孤独。你可能不知道,你的灵魂是金色的,你身上一直有太阳的味道……”
蓝觅与明冉几乎同时失去意识,他们互相拥抱着倒在冰冷的,被雨水填满的擦草坪上,像两只破旧的洋娃娃,肮脏的雨水膨胀着身体,被世界所遗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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