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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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芬赶到时,一抹单薄身影窝在墙角,一动不动。她走过去,慢慢拨开人影冰冷的发丝,露出惨白无血色的面容,眼睫覆薄薄冰霜,肌肤似透明一般。朗芬压低身子,温热手掌抚上眼前人冰凉的面颊,轻轻说道:“我来了。”
明冉微动,颤抖着睁开双眼,看到她,虚弱的扯动嘴角。
朗芬泪盈于眶,再多道不出一句话,只紧拥住明冉,用体温传暖于她。
或许,还能感受到绝望,表示心情还未真正到达绝境。能说出绝望二字那表示,真正可怕的事,其实尚未发生。此时明冉,只是很平静的明白一个道理,世上无任何事可永久不变,即使最有条件造成那般假象、自己曾坚定说出的承诺。
朗芬带明冉回家,为她准备热水。
浸泡下,明冉的身体不再颤抖,而凌辱的伤痕却越加清晰地裸露,提醒她刚才一切非梦的真实,痛苦记忆刺蜇着她。
明冉从未如此嫌恶过自己这层皮肉,以上每处秽迹都似撒过盐的伤口,火辣疼痛。青紫淤痕如一张张裂开的大嘴,无声嘲笑,这尊肮脏的身体。
胃部传来阵阵熟悉的痛楚,痉挛着,明冉撑住浴缸呕吐起来,胃液一阵翻腾,恶心感不住上涌,吐到最後,连胆汁都好似被呕出,喉内涩苦,明冉身体萎顿的蜷成一团。
朗芬听闻动静,慌忙跑进浴室。
“别进来!”明冉深喘着气,竭力提声阻止。
朗芬垂下欲拉开门沿的手,背过身去,担忧询问,“你,没事吧?”
明冉调整呼吸,尽量使声音显得平稳,“没事。”
得到答案,朗芬一时无语,气氛恢复之前的沉默。
不知多久,明冉胃部疼痛感才稍微压制,她将头仰倚在浴缸上,慢慢启唇:“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不想说,我便不问。”朗芬背靠浴门,思忖片刻,问:“需要我叫医生么?”
明冉轻摇头,想到朗芬看不见,便开口说:“不用。”
“那好,你也累了,洗完澡早些休息吧。”
朗芬说完,支起身准备离开。
“不要说。”明冉突然出声,“不要将今天的事告诉他。”
朗芬身形定住,她自然知道‘他’是指谁。
水温逐渐下降,明冉抱住双膝,告知朗芬又仿佛自语般喃道:“死也不要,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
“我知道。”朗芬垂下眼睫:“我不会说。”
蓝觅站在窗边,看楼下幽暗的小路。
已过七小时,仍与明冉联系不上,时间分秒流过,蓝觅心中越发惊悸,如一叶中间掏空的独舟,他努力克制思维不要游离他处,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数可能性。
蓝觅瞥一眼钟摆,已过十二点,不能再继续干等。他强迫自己冷静,闭眼思考,片刻,他睁开眼,迅速抓起身旁外套带门离开。

明冉挣扎着,她表情纠结,周身布满细密汗珠。突然,她猛睁开眼,直直望向幽暗的天花板,停滞的瞳孔里只有灰黯。窗帘静静垂在墙面,房间很安静,她听到自己深深地喘息声,紧抓胸口,一时忘记身在何处。
意识渐渐回笼,明冉感到身体还在疼痛,她卷起衣杉,遍布的伤痕仍旧清晰。寒气袭来,抚过每寸肌肤,她猛然一颤,将棉被紧紧裹住。噩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醒了,梦却依然延续。
蓦的,明冉听见房门开启的声音,她躺下来,闭上眼。
来人将门轻掩,掀开墙角开关,房内顿时充斥刺眼亮光。明冉微一皱眉,将眼闭得更紧些。脚步声接近,不是朗芬,明冉默默听着,每一声都似踩在她心上。
蓝觅,为什么要来,我现在该如何面对你?
“你醒着。”蓝觅出声。
明冉仍闭着眼,她心里很乱,此刻最不想见的人是他,可他却偏偏要来。
“发生什么事?”声音更近些,似乎下一刻就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明冉来不及想便缩起身子,单手支撑着坐起,直往后退。
她身穿朗芬的睡衣,衣领敞开露出锁骨,细碎发丝落于颈间,因从梦中惊醒的关系,双颊异常红润。
蓝觅眼神一黯,伸出手,那含着关怀的触摸却没有接近她的机会,明冉显得很排斥,慌张向后退缩,眼神飘忽不定。明冉知道自己不该做如此反应,引蓝觅怀疑,但她身体似不受控制,思维前就先有动作。
蓝觅察觉,停下落在半空的手,握紧,再收回来,他与明冉拉开一定距离,沉住气问,“你脖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明冉倒吸一口气,捏紧衣领,不敢抬头面对蓝觅,她命令自己要表现平静,要告诉蓝觅自己没事。她深呼吸,试着去做,却怎样也做不到,她根本无法正视蓝觅。

“明冉?”蓝觅轻声唤她,温柔怜惜。
“她没事,睡一觉就好。”朗芬的声音插进来,蓝觅转过头,看到她倚门而立。
“这么晚过来,怎么不通知一声?”朗芬慢慢走近。
“她怎么了?”蓝觅问。
朗芬拔出香烟来,夹在唇间,点燃:“你眼里只有她。”吐一口烟,轻描淡写地说,“她没事,倒是你,我们又有多久没见?”
朗芬故意摆出轻松模样,刚才他们间流露出的凝重气氛实在无法让这件事看上去还算简单。蓝觅何等聪明,不会悟不出,只是,关心则乱,只能一赌。
“要我重复么?”蓝觅见朗芬如此,语调变得冰冷。
心底一阵抽痛,朗芬迫使自己表现常态,“这件事我有责任,我本约她下课后在校门口等,可路上有事耽误。等我到达时,见几个打扮张扬的学生将明冉围住,我在车上按喇叭,大喊两声,那些人才离开。原来是些不良少女,勒索钱物,明冉不服所以才被教训。”朗芬走去床边坐下,为稳住蓝觅情绪,她改以慢条斯理的口气说,“你放心,都是皮外伤,已涂过药,很快便能恢复。”
说完蹩脚谎言,朗芬看向明冉,明冉也抬头望她,知她心意,露出一抹惨淡微笑。
蓝觅沉默,对朗芬的解释不作任何疑问或评价,显然不信她只字片语。朗芬咬牙,时间仓促,只能编造这种粗陋谎言。细想来,又能骗过谁,何况蓝觅。
明冉此刻已将情绪调整,多亏朗芬,才有时间冷静。她徐缓抬起眼,凝视蓝觅,慢慢开口,“是的,那不是真相。”
“但是,却让我想起一件事,真实发生过的一件事。”明冉回忆说,“有个女孩,是初中时期唯一与我说过话的人。她是班长,就像所有自以为是的班长一样,企图改变我不合群的性格。渐渐地,我开始接受她,虽不多,但至少我开始与她说话。她承诺说,就算所有同学都欺负我,不理我,她也不会那么做。说这话时,她眼睛闪闪发亮,表情很认真,我差一点就要相信她了,可最后,我还是甩开她的手,我说我不会相信任何人。”
“果然,再次重遇,她已经忘记我,竟过来勒索我。她的样子改变很多,混混模样,但我一眼便认出她。我问她是否还记得我,她看我良久,似乎终于想起,却没有犹豫,继续命令我掏钱。我说‘你忘记了你的承诺’,她冷笑,‘你信过么?你是冷血的,别人对你再好你也看不到,没心没肺的东西。’于是我便没有告诉她,她曾在我心里占据过重要的席位,从前我不懂表达,但现在我想让她知道,却不再有机会。”
明冉直视蓝觅双眼,轻声但坚定地说,“看,人是会变的,没有人会永远记得自己的承诺,即使此刻你仍想要遵守,但你却不知,哪一天它就会转眼变成谎言。所以,最安全的做法是,不要去相信。”
蓝觅仍是静默不语,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波动,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只是笔直地站在房间中央。
沉默的气氛持续很久,蓝觅才开口,说:“我们回去吧。”
明冉不置可否,将手肘盖住眼睛,缓缓说:“好亮,朗芬,麻烦你把灯关上。”
朗芬闻言起身,关灯。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明冉缓慢地放下手,淡淡说:“蓝觅,我们分开吧。”
又是一阵难耐的沉寂。
这次打破沉默的人是朗芬,她站起身,缓步走出房间,带上门。
“我累了,再也做不到去相信。”明冉轻轻滑入被中,盖住头,“蓝觅,你走吧,让我一个人。”
蓝觅始终不出声,房间再次安静下来。明冉知道他还未离开,只闭上眼,不予理会。
很久,蓝觅说,“好好休息。”他语气淡漠,却透着深深疲倦。
明冉没有反应,躺在黑暗里,似乎已与这寂然无声的房间融为一体。
然后,蓝觅离开了,步伐很轻、很轻,仿佛要从明冉的心上抹去那曾经的痕迹。明冉安静听着,等着“砰”的一声响起。很久,仍没有动静,她慢慢侧过身,望向门口。什么也没有,他已经离开,只是那门安静的掩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明冉失神地凝望门口,那一刻,被门隔开的她再一次感受到强烈的寒冷与孤独,猛然在全身串起彷徨与寂寞的无力感,这种恐惧的无力感立时倾泻、泛起,她好似坍塌在真空里,使周围景象逐渐模糊,黑白起来。
“他累了,终于也累了,果然,是没有人可以相信的。”她再次闭上眼,黑暗中,冰凉的泪水就那样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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