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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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相信这个烂醉如泥的人是蓝觅,是图巴尔?这个嗜酒成瘾、习惯宿醉的年轻人,他深陷泥泽无法自拔,除了行尸走肉,朗芬想不出第二个词语来形容此刻的他。蓝觅无节制酗酒、酣睡,不听劝阻,他已经长时间不再作画,终日放纵。朗芬目睹这一切,她的痛彻心扉不会比蓝觅少,她比谁都更清楚明白,蓝觅若有情,何其珍贵,何其决绝。他不似常人醉生梦死后还能重面人生,他是在无限接近死亡。
这是朗芬第一次正面与明冉接触,面前的女孩身形瘦小,穿一件水蓝色长裙,无任何饰物。女孩显然不漂亮,平凡的面孔无法给人留下印象。
下午阳光很好,朗芬在局促的小客厅里随意捡块地方坐下,一眼便望到墙壁上的《涙城》,略微端详后移开视线,从提包里掏出香烟,夹一支放嘴里,点燃。
“你在做什么?”她侧过身,问身边埋着头的女孩。
女孩抬起头,露出干净认真的小脸,声音清脆:“雕刻。”
“雕的什么?”朗芬注意到女孩手里类似泥石的一团,形状难辨。
女孩想了想,蹦出一句,“你猜。”
朗芬转而看她的脸,略微迟疑,猜测是猫。
“就是猫。”女孩很开心,解释道,“其实我本来想雕老虎,可雕完后发现更像是猫,于是我决定自己原本要雕的就是猫。”
明冉走出来,将茶水递给朗芬,对女孩说,“桐桐,到里屋去。”
女孩很听话,立刻起身拿上她的小刻刀退进里屋。
“我不是房屋中介的人,电话里骗了你,抱歉。”朗芬坦白相告。
明冉只望她一眼,便坐下,“我知道。”
“那么,也知道我为什么来?”
明冉将目光放到一旁,“蓝觅。”
朗芬微笑,将刚点的烟碾灭:“你很聪明。”
“我只是不伪装,我想了结这件事。”
朗芬笑出声来:“了结?,你想怎么了结?”
明冉正视她,表情严肃,“我招惹过他么?该说的我已经对他说过,我只希望今后生活能继续平静。”
“你毫无感觉,即使在知道他的身份以后?”朗芬问。
“只有痛心。”明冉抬眼对上《涙城》,“你不会了解。”
朗芬无语,收敛起苦涩笑容,低声问:“真的不想见他?不想知道他现在是哪副样子?他整日倚靠酒精麻醉自己——”
“这是我的责任吗?”明冉打断她。
朗芬微愣,缓缓道:“是啊,这不是你的责任,是他单方向爱上你,你不理睬又怎样,一切都是他自作践。”
在与这个年纪、姿色都逊色自己的女孩的谈话中,朗芬却骄傲不起来,即便再摆高姿态,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自己面前的是她唯一爱着的男人唯一爱的女人,这种身份的悬殊令她极其难受。
“你爱他?”明冉突然问她。
“是的,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他。”
“那请你牢牢抓住他,不要让他再打扰我的生活。”
明冉说得轻描淡写,当时她并不懂,对于朗芬来说这何其沉重。有时候朗芬以为,自己能微笑去面对这些,有时却心酸到连呼吸都能听见。
朗芬面上无甚表情,一字一句说道:“蓝觅,他是一个奇迹,一个造物主创造的奇迹。”
“说他是天才也是不够的,我想世上本不该有他这个人的存在,繁复的物种里,也许该单独为他划分基因类别。”朗芬微笑,眼角却湿润,“他可以做到任何事,只要他愿意,这是怎样一种神奇的才能,他却并不因此快乐。自己取得的成绩,他不感到高兴或自豪,没有奋力的喘息,没有屡受挫折的痛苦,没有哀叹也没有欢笑。……他到底想要什么呢?渐渐地我明白,原来,他什么都不想要。”

明冉沉默听着,不置可否。蓝觅拥有超常才能明冉是相信的,且不说图巴尔的画作是怎样惊心动魄,仅二十余岁的年纪就足以使人叹为观止。至于朗芬的说法,她内心认为,多少还是由于偏执的爱而夸大其词了。
“我们生活的地方有一所简陋的基督教堂。窄小的屋中只有一幅油画显眼,一丈高,虽陈旧却活灵活现,那幅画是临摹拉斐尔1516年为教堂祭坛绘制的作品《西斯延圣母》。蓝觅九岁时,凭着记忆就能用蜡笔画下那幅仅匆忙一瞥的油画。大家惊叹之余,也知道了一件事,蓝觅所拥有的与众不同的能力是照相机记忆,他能够过目不忘。当他特殊的才能得到合理解释后,我也曾一度释然,那时他开始时常绘画,似乎那是他唯一爱好的事,或者说,是我唯一知道的,他所爱好的事。”朗芬停下来,她凝视着地板上被阳光照得斑驳的树影,再次开口,“我以为他终于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做什么。可我理解错了,我们大家都错了,蓝觅会作画,只因为还活着,活着,只因为还不想死,他可以做一些事,也可以随时停止,对他而言,那些事没有意义。”
朗芬忽然抬头,对上明冉的眼睛,“如果要问,他为什么选择绘画?那是因为,蓝觅,他是色盲。”
明冉顷刻睁大眼睛,震惊得说不出话。
“你知道什么是色盲吗?”朗芬问道。
良久,明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说,“当然知道。”
“蓝觅是天生的色盲,并且不是一般的色盲,是看不到任何彩色的纯粹色盲。在他的眼里,世界是黑白的,没有任何色彩。血是深灰色,就像太阳底下的影子,或者用来写字的墨水,只是比黑色浅一点,而事实上,灰色也就是冲淡了的黑色而已。”
朗芬平静注视着明冉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继续说,“蓝觅看不见色彩,却能够明确识别任何两色的深浅差别,他以自己的方式认识色彩,记住它们。也许,正因为这样的眼睛,他才能将色彩运用的如此淋漓尽致。”
“两月以前,蓝觅曾在knapweed夜总会晕倒被送往医院,他整整一周持续低烧,昏迷不醒,连医生也感到诧异,无法解释。一周后,他终于醒来,身体恢复正常,精神却变得异常。”
朗芬回头看向明冉,目光莫测,“一切都从那时开始,他的改变让我措手不及。到底发生什么?让他在你身上看到那些东西,光明的,或许是希望,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为之着迷,甚至宁愿舍去自己。可那究竟是什么?他提到金色,他能知道金色是怎样的?那些出现在你身上的特质,为什么如此吸引他?他又为什么固执的认定那是光明的?独一无二的?”
朗芬有细微颤抖,她慢慢呼吸,使自己平静,眼神变成恍惚的呆滞,她轻声说:“他看不到人,他的瞳孔是空洞的。后来他的眼里有你,我以为他识得了人,原来,他只是识得了你。”
朗芬离开很久,明冉仍未回过神来。她惊诧、震撼,如何也想象不出图巴尔是色盲。一个如此出色的画家,谁能猜测他眼拙?这就好比宣布瘸腿的人跑赢世界冠军,怎能不算奇迹。原来,他欺骗所有人,他的画不是人们所见的模样,他将自己真实画作隐藏在人们眼皮底下。他**美术,**色彩。他以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缺憾的多么不值一提,而愚蠢的人们一味追逐一个色盲制造出的色彩游戏,乐此不疲。
明冉苦笑,看向墙壁上的《涙城》,逐寸仔细观察。她走去阳台,伸手挡住额头,缓慢抬头感受刺眼的阳光,“光明么?”她满眼落寞,“谁又不渴望,但它离我是那样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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